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风满楼 ...
-
高木成荫,密林葱茏。
李铁锤雪亮的刀身闪了闪,银白的光弧打下,折在他原本赤红的脸上,竟喜显出一种苍冷的惨色来。
他握刀的动作不易察觉地颤了颤。
见那人修长的指尖拨开草蔓,朝他微微一笑。
“别来无恙啊,李铁锤。”
李信方那双笑眼总是翘着,四周深绿影映在他黝黑的瞳底,他扬了扬唇,笑道:“这是,要去那儿?”
这句话……
几乎在这一句说出的瞬间,李铁锤紧绷的身躯骤然松了松。
是他狭隘了,本以为李信方已然知道他偷偷套他麻袋的事儿。
因此气不忿,设计用玄令将他引至林间,设计伏杀。
没成想是他误会了。不过,这林间险密,这小少爷来这作甚?
不会是员外让他来帮忙的吧?
烦死了,派谁不好?非派个纨绔小白脸来添乱。
李铁锤心里吐槽,面上却不敢泄露半分。
垂了头,将长刀拉至地面,恭敬道:“小少爷,俺们奉员外之命,去行件密事。”
“哦?这样啊。”小少爷笑音拖长,慢悠悠地吐息,词句含在唇间研磨着,“去做什么事儿呢,我怎么没听哥哥说起?”
李铁锤回答得更恭敬道:“员外下了玄令。少爷您也知道俺们镖局的规矩,除了持令与行令之人,不管是谁来问,俺都不能透露半分。”
“哈。说的也是啊。”
笑音轻飘勾起,尾音在林间打着旋儿飘入李铁锤耳中。
他疑惑地瘪了瘪嘴,心道今天这少爷怎么如此通情达理?
心里还没奇上几句。
不想,含笑轻佻的尾音后,随即——
‘刷拉’一声铁鸣嗡然打来。
还未等他回过神来,脸侧泛起的冰凉触感,便率先令他身体颤抖。
“少,少爷,您……”
这话刚一出口,他感觉自己嗓音粗粝嘲哳,像是被火烧过似的。
嗓子顶上的痛感,也确实是像被烈火撩过。牵扯着箭伤钻心。
他攥了攥刀柄,又强自镇定道:“小少爷,这是员外定下规矩。”
“是呢。”
轻轻的一声浅笑。
冰凉的、贴着脸侧剑锋挪了挪,似逗弄一般,沿着他脸侧滑下。
终于,在他不断耸动的喉结上落点。
仿佛终于欣赏够了他的狼狈姿态,李信方眉眼松开,拿剑尖点了点他的肩膀:“啊,忘了。”
“玄令呢,给我瞧瞧。”
听他终于改了主意,李铁锤劫后余生的松了口气。
紧绷的肩胛线展开,蜿蜒狰狞的伤口随着肌肉一伏,转瞬间,大掌里多出一块玄黑色的铁牌。
铁牌的式样简单,通体玄色,四周攒刻花纹,中央阴刻一篆体。
——孙。
孙,孙家世代的承诺。
才握入怀中不久,却又要交还出去。
也不知,李家这纨绔少爷瞧完后,会不会还与他?
李铁锤心中苦笑,大掌前伸,却是毫不犹疑地将令牌递。
只听刷拉一声,冷剑移开。胭脂气与浓郁的桃花同时倾来。
掌心一轻,又错觉似的漫过一道酥麻的触感,李铁锤抬起眼——
李信方懒散地站在他面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铁黑令牌。他笑了笑,语气莫名:“总觉得,你还挺单纯的。”
“…什么?”
“哈,没什么。”李信方修长的指尖按在‘孙’字上,“既然玄令已归我手。那么,那人让你带的东西呢,交出来。”
“……”
“嗯?不肯么?”李信方抬步走近,笑着看他,“还是说,你李铁锤,是在跟我装傻呢?嗯?”
李铁锤咬牙不言。
见他枣红色的面颊上漏出清白交杂的奇色,李信方有趣的‘哈’了声:“你该不会蠢到以为,我刚才送你的那阵箭雨,是射着玩的?”
“还是说,你认为——”
李信方顿了下,笑音溢了满唇:“那场箭雨,只是我对你套麻袋的报复?
只要让我出了口恶气,你可以安然无虞,大摇大摆的去完成那人给你的任务?”
什么?!
李铁锤完全僵在原地。
手脚冰凉发麻,他嘴唇动了动,仿佛想说些什么,最后只哑声道:“少爷,您的话,俺听不懂。”
“啊,的确。是说得深奥了些。”
李信方弯起桃花眼,脾气很好笑道,“听不懂没关系呢,这样吧。你听我说。”
一面说,一面将玄令挑至指尖,又唤他名字:“李铁锤,混天龙。”
声音低低的,听起来旖旎含春。
李铁锤悚然一惊,只觉得那声音掀起他颅顶,直往他藏得最深的地方钻去。
“啊,你闺女是我故意调戏的没错。我也料定了,你这爱子如命的性子,一定会设计报复呢。”
“所以,你那天费心扁了一顿的人,可不是我哦~”
李铁锤咬牙攒紧拳头,牙齿死死地抵住嘴唇。
“你很奇怪吧。奇怪我为何这样做?也奇怪自己看不透我。”
李信方笑了笑,“走南闯北多年的孙家家主,却看不透一个小他将近二十岁的小子,其实,你一直对我忌惮又防备吧?”
“唔,我可以告诉你哦,你猜的没错。我在自毁名声呢。”
“嗯,怎么说呢。一个关键词,八年前。”
李铁锤猛然抬头,眼底的不可置信中,又压着一股怒意与怅然。
“呀,你那是什么眼神,你不早就猜到了吗?”
李信方拿指尖按了按自己眼尾,笃定的笑容攀上眼尾:“楼中奸细是我那好侄儿,陆渊~嗯,他藏得很不错呢。”
李铁锤顿了顿,故作惊讶道:“少爷的意思…那陆管事是奸细?不可能吧,俺和管事为楼里共事多年,管事可是一心一意为楼里着想,您可别冤了好人!”
李信方不置可否地嗤笑了声,只翘着眼看他。
仿佛在欣赏他拙劣的演技。
娘的,鸟人。
李铁锤心里骂个不停,嘴上硬着头皮道:“退一万步,就算管事居心不良。可那玄令一直是是员外收着的。”
“少爷也应当知道俺家的规矩——
孙家,向来是只认玄令,不认人的。”
啊,没错。
他们孙家一向只看玄令行事,所以,那盒子的任务,他必须按照吩咐去完成!
似说服李信方,更似说服自己。李铁锤抬起头,嗓音坚定道:“有关玄令之事,少爷可回去亲自询问员外。但密事紧急,俺却不能在路上耽搁。”
“哦?”李信方挑了眉,似乎懒怠和他打官司了。
他将手中铁剑随手一扔,玄令也似累赘一般砸向他。
“李铁锤,你是当真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呢,嗯?”
“自己骗自己,好玩么?”
“可是,无论你嘴上如何说,心里如何想。行动上呢,往往是最真实的哦!”
说罢,李信方声音骤然抬高。
一股从未显露于人前的凌厉气息浑然压来!
满身的桃花香气被另一种肃杀冷气替代,他桃花眼几乎平压着深海。
“闲聊时间结束。”他说,“好了,把盒子给我。”
“不然。”
他抬唇笑了下,随意敲了个响指。
只听,无数声铁器发出铿锵铮鸣,有许多条黑影破林而出。
弓弩隐在浓绿中,而那箭尖却朔着寒光,死死地瞄准他们。
而这时,李信方眉眼却又奇异地松散下来:“刚才那箭雨真的只是场警告呢。而这次,我可不能保证哦。”
“我知道,江湖人称混天龙的李铁锤是个义气汉子。”
“唔,我可以向你保证,无论你猜没猜出陆渊那事儿,我都能装成你不知道。”
“啊,对了。陆渊对你们虽好,但也不值得你们这样的,为他拼死效命吧?”
“给你们点时间,好好想想自己妻子儿女,嗯?”李信方意有所指地笑了笑。
而后,他抱臂,懒倚在树下。
李铁锤早已被他一番话骇得怔在原地。
惊惧感自脑海里的每根神经遥遥震响,待恐惧传达到指尖时,他几乎只能感受到某种僵涩滞硬的冷感。
手指仿佛是不能动了,只能勉力的扶住刀柄,不让自己唯一能傍身的东西走掉。
刀柄纹饰凹凸不平,孙家祖传的钢刀似乎在他大掌之下,不甘地嗡鸣着。
李铁锤腮边肌肉神经质地颤动起来。
他用尽了全力,才可以,才可以让自己拥有片刻思考的余裕。
该怎么选择呢……
是真当成个傻子,保全自己的妻子,女儿,兄弟?
还是选择玄令——不,根本不是有关玄令的问题。
李信方他……真他妈的,说对了。
无论他再怎么欺骗自己,再怎么把自己当成聋子、瞎子、傀儡。
他也多半猜出了盒子里的东西——
是能够颠覆李家的关键证物。
哈哈,他混迹江湖那么多年,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李信方、陆渊的异样;还有天师不厌其烦的再三提醒。
他李铁锤又不真的是什么……笨蛋啊。
他只是想,相信陆渊吧。
说不定,说不定,能成呢?
草他大爷的!
都更名改姓叫什么李铁锤了,却还存着份破侥幸,想当什么草莽英雄。
哈哈,草他大爷的。草他大爷的。
这么多年,他几都快骗过自己了。
——以为自己真是什么忠心耿耿的人呢。
——还以为自己是个什么都听的傻蛋呢。
——还以为,这趟隐镖很安全呢。
——还以为,自己,很怕死呢。
哈哈,他混天龙,李铁锤,到头来,也是个好汉嘛!
几乎在想通的那瞬,所以的惶恐彷徨尽数褪去。
只余一腔豪然壮气!
“哈哈哈哈!”李铁锤扯开嗓子,放声大笑。
笑声响彻整片密林,惊起萧萧木叶、飞鸟无数。
他仰天长笑着,满目模糊,喉腔撕出剧疼来!
“李信方,你个龟孙儿,你他娘的给老子听好了——
老子,早就准备好死了!”
他高声唤着李信方的名字,语气轻蔑又狂宕:
“你想拿我妻儿威胁我?你他娘的给老子竖起耳来:告诉你吧,早在你回西河县前,天师就已为我批命——
天师说,我会横死。哈哈哈哈。”
“哈哈,没想到吧?老子早就准备好死了,焉能临阵怕你个龟孙.儿?”
话尾,又击开一片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