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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风满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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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峋霜眉间揉着烦躁。
他将笔搁在架上,心知老鸨所知的消息,已经被他诈得不剩几分了。
可是。却仍然推理不出李铁锤的所处之地。
他叹了口气,微微垂下眼。
便见那梨花木桌上,云母花笺被薄金阳光寸寸点亮。
光线从浓眉拉至眼角,几经跳荡后,最终落在乌七八糟的唇上。
季峋霜叹了口气,强行捺住心间烦躁,一点点推理。
首先,去春风楼逼问陆渊并不现实。
倒不是他瞻前顾后,怕打草惊蛇,而是——
将所有线索累叠在一起,他能够断言:
李铁锤此刻所做之事,和陆渊,甚至整个李家都休戚相关!
所以,任他巧舌如簧,陆渊至死不会信他。
该从哪里破局呢?
季峋霜深吸一口气,重新抽了张白纸,在上面落下一个名字。
陆渊。
可以肯定,春风楼真正的、隐藏的最深的奸细——
是陆渊。
其实,很久前他便确定了这一点——
陆渊曾对他,发出三次警告。
第一次,湖心对坐点茶,陆渊持着茶盏,似笑似叹发出了劝诫。
他说,“这条路不好走,你可要想好了,季明澈。”
第二次,夜市灯火辉煌,他披着月色走来,狐狸眼里没什么温度。
他说,“火后有太多蹊跷。”他说起商战和奸细,无一点不在恐吓他。
第三次,花神降临,宴会被李信方办得热闹又盛大。
陆渊却一反常态、肉眼可见的焦躁。
他说,“明澈,楼里可是容不得骗子。”
他说,“你老实认个错,哥哥会帮你在员外面前说情的。”
他在害怕,害怕春风压过冬雪,害怕连唯一制衡春风的冬雪,也被出手打压。
所以,陆渊终于动了杀心,也终于对他说出了那句,他在心中大概盘亘了很久的话——
“我想,杀了你。”
真是有趣。他想杀了他。
因为,他的存在,其实让陆渊很害怕的吧?
因为。
奸细是他,纵容放火的是他,推波助澜的是他,想毁了春风楼的是,也是他。
至于陆渊为何这么做,而今,他也有了答案。
——八年。八年前。一切都有迹可循。
季峋霜抬起眼,视线穿过雕花窗。
外头暖阳和煦,繁花似锦,一片澄然安宁的景象。
他忽然问:“李铁锤是在哪里埋下的箱子?”
“不是埋下的。”
老鸨凑到窗前,指了指花园中央,那顶檐牙高翘的塔楼,“是悬挂在最高处。”
悬挂?
季峋霜沉吟片刻:“挂的位置是否显眼?”
“并不。”老鸨摇头道,“那盒子藏在最高层的横梁顶上,那里又没人打扫。若不是东家命我们留心查探,谁会注意呢?”
“可是。”她话锋稍停,眉宇折出思索,“不瞒天师,取下盒子后,我也悄悄看过——
那系着盒子的丝线,像是被人刻意切细过。”
“我们楼常在塔顶举办歌舞,一旦钟声震起,那盒子定然是吃不住力,要从顶梁上落下来的。”
呵,原来如此。
他明白了那盒子为何那样放,李铁锤一行人为何在雨中呆了一夜。
——他们,在刻意的,打草惊蛇。
季峋霜冷笑了声,眼底寒霜急剧堆积,他问:“盒子有多大,重量几何?”
老鸨撑开拇指与食指,凭空比划:“大约是寻常妆奁大小。”
说着,她走到窗边,四顾看了几眼。
才压低声音,尽力把自己知道的信息分享出来,“奴呈上去前,悄悄捻了捻,又摇了摇。重量几乎和盒子本身一致,也没听见盒子里发出什么声音。”
“多谢。”
季峋霜低声道谢。他悬笔在陆渊名字下,几笔勾出一个盒子。
旋即,又隔着盒子,添了李信方的名字。
两个名字在纸上遥遥对望,像是楚河汉界一般。
盒子俨然成了道分水岭。
那么,盒子里的究竟装的是什么东西?
嗯,还记得陆渊说——
是上不得台面的脏东西。那东西也需要亲手制作。
再根据老鸨所言,东西很轻,几乎也发不出什么声响。
唔。
等等,还有一点,非常非常重要…
陆渊是否推测出了,冬雪楼背后真正的主人?
陆渊先前一定是不知的。
但假设,近日来春风楼急速扩张,而冬雪楼几乎没什么动作,被击打毫无还手之力。
陆渊并不傻,他很可能在最后关头,猜测出了什么。
再加之他兴起的什么谶纬之言,朝廷花石纲一事本就引得举国震荡。
全国上下,全都弥漫起迷信之说。那么盒子里的脏东西,就呼之欲出了!
所以,陆渊想杀了他,并不只是因为他阻碍了他啊……
而顺着盒子里东西,再往下一步深想——
那李铁锤去的地方就是!
!!!
.
密林深处,浓绿覆身。
忽的,一声破耳尖啸凭空刺来。
几乎在即将刺破李铁锤喉咙的瞬间,他耳尖微动,半躬下身,陡然扭过脸。
嘶——
只觉残影从眼底晃过,左脸处传来钻心的痛感。
李铁锤抬手抹脸,满手浓湿的液体,鲜红刺眼。
他晦气地啐了口唾沫,对着冷箭来处,怒声高喝:“道上哪里的鸟人,竟敢躲在背后暗箭伤人?”
“啐,打劫打到你混天龙爷爷头上了?也不打听打听,你爷爷的来头!”
“兀那贼子,躲在还不速速出来,吃你老子一刀!”
喝罢,只听那林间簌簌作响,接着咻咻几声弓弩震响。
原来那边根本没和他废话。漫天箭雨当即倾天砸来!
草他大爷!
哪个山头使出这样肮脏手段?
李铁锤虎目一寒。大刀亮出,右臂屈起,肌肉线条隆起流畅的弧度!
只听‘叮叮’几声铁鸣。
绚烂的刀花绽开,李铁锤旋身,为不善战斗的牛蟠,挡住大半箭击。
又折动虎步,似龙一般翻搅在刀锋箭雨当中。
铁鸣铿锵,每一持刀挥舞,都抗住那令人牙酸的尖啸声。
箭雨连绵不绝,忽的,浑天的冷锋顿住。
似暴风雨前的宁静,只静了一息,那箭势便似吸饱了雨水的乌云,令浊雨轰然坠落。
就这般挡了一刻,为首的李铁锤粗喘了口气,抬眼四顾。
众人早已面露疲色,机械地挥刀格挡。
他心里一紧,随即游走到最前列,横刀死抗。
时间太过漫长。仿佛是又过了一刻,期间只听得几声低哼。
还有箭尖贯入□□的闷响……
他不明白,在破空如潮的尖啸中,这微不可查的声音,竟显得如此清晰。
而眼下所见之景,却又为何如此朦胧?
他虎目努力撑了撑。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呃。
大刀挥得手麻,一个不妨冷箭破入,插在他骨隙里。
他眉头不动地遮段箭尾,微微扬起头。
对面的箭雨没丝毫停歇的架势。简直像是他们贼寨里,把箭当饭吃。
李铁锤一面麻木挥刀,一面开始飞速思索——
选择密林伏击,是这伙贼子的优势,也是他们的劣势!
密林茂盛,枝叶葱茏,露不出半点异响,是个抢劫杀人的好地方。
然而,此地同样处处掣肘,隐于暗处,摆不开阵势,所以对方既想暗伏,说明并不能兴师动众。
再有藤蔓遮挡视线。对方选择射箭,其实也不是为了射中他们,而是想作耗他们的力气。
试想,己方战至力竭,彼方却以逸待劳。
待箭雨结束,他们不就如猪狗一般,任人宰杀?
鸟人!腌臜!啐!
李铁锤磨磨牙,顾不得浑身阵痛,将一柄大刀挥得虎虎生风。
刀影磅礴中,他的视线,却忽然停在某处。
“哈哈哈,老子有办法了!”李铁锤朗声而笑,高喝道:“弟兄们,看看我!”
他右手扭开刀花,左手拽开一侧藤蔓。
猛力将藤蔓横起,勾缠在左右树干上,阻挡那疯狂的箭势。
众人眼眸陡亮,依言照做。
于是,高木底下,木叶随风翩飞。
零星阳光自头顶透开,在萧萧飒飒的乱声中,箭雨撞上树蔓,骤然失了力道。
速度减缓,箭势收拢。
李铁锤终于松下口气。
他随即看向赵武牛蟠,眼珠不动声色抡了圈。
二人根本不需要李铁锤多说什么,当即打了个手势,表示收到。
接着,他们伏低身子,压下脚步,打算从侧边悄悄绕过去。
——嗯,只需绕过去,杀了对面头领,这场伏击便也结束了。
不想,二人还没出藤蔓网呢,穿梭林间的利箭,便尽数消散。
四处苍冷,唯风声回荡,于此间烈烈作响。
在场几人登时怔住。
接着,有沙沙声自耳边炸起。
是类似剑尖勾破藤蔓、衣带摩挲草木、脚步踩塌叶片的混响。
一步,两步,三步,声音自耳廓渐次放大。
某种不安的神色,开始浮现于几名大汉脸上。
他们面面相觑,而后拎着大刀,以背相抵。
战斗,要开始了!
李铁锤一身苍青色直缀,头裹绛纹绦带,一柄长刀若三尺春冰。
他稳稳地站在最前方,刀横而挡。
手臂筋腱隐疼。楔入肉里铁器忽然作祟,令他横刀的动作微微颤抖。
他咬牙,抬手猛然一扯。
刺拉,右侧袍袖扯开,露出陈年的一道,没入肩胛的狰狞伤口。
他将衣袖反扣,将料子紧紧栓覆在箭伤上,喝声高问:“来者是谁?俺混天龙刀下,可不斩无名之辈!且报上名来!”
对面却并没有答话。
沙沙的声音蜿蜒漫来,仍是不缓不急的敲动着。
“你他娘的听不懂人话?”
李铁锤憋了一肚子鸟气,脏话待要咬出,忽然像吞入了口冷雪,骤然卡住。
他原本赤红的脸颊,同时,也寸寸灰败下来。
隔着叠叠高树,隔着绿蔓青藤,隔着藤蔓上,累累摇动的红果。
他看见——
阳光好没道理地拉成一条光柱。
有人身着一身白袍,负手站在光下,闲闲朝他笑着。
他拥有一双桃花眼。
眼型飞翘,眼下卧着一颗小痣。
胭脂痣。翠红色小果。
二者在风下摇摇晃晃,几乎叠在了一起。
他不由地看得出神,心想啊——
这鸟果子,是他小时候极爱吃的。
现在却是吃不得了。
很酸,很酸。
酸的牙疼。
连心脏也像是被酸到了那样,微微收缩起来,开始发疼。
他想啊。
来的人,怎么会是,他呢?
他是不是,快要…死了呢。
.
季峋霜携着杨策玉,一路策马狂奔。
虽说对自己的推断大致有底,他仍是拜托老鸨去李家镖局寻孙大娘,以备不时之需。
一路马蹄扬尘,路上喧嚣声被甩在身后。
急行至西城门,季峋霜猛然勒住马绳——
因为。
孙大娘骑跨在一匹黑马上,衣冠整肃,腰缠两柄杀猪刀,怔怔地看向某处。
季峋霜心底奇怪。
按理说,孙大娘也不该这么早收到消息。除非她…
视线飞速扫了圈,目光随之垂落在她手上。
只见勒痕深红,马绳仿佛下一刻就要嵌入肉中。
他皱了皱眉,低声唤她。
孙大娘没应,仍是怔怔地盯着城门楼子瞧。
季峋霜温声又唤,杨策玉却急得嗷了一嗓。
他气沉丹田,拔高嗓音喊道;“嫂嫂?”
“嫂嫂——!”
马惊地抬起,吁吁地喷了个响鼻。
孙大娘这才回过神来,勉强找回自己声音:“啊,是你们啊。”
又见二人一人面色凝重,另一人满脑门儿热汗,不由地出声寻问:“你们这是,要出城么?”
杨策玉狂点头:“嫂嫂快随俺们一起走吧!明澈哥哥告诉俺,铁锤哥危险了!”
“什么?”
孙大娘失声低呼,脸色苍白一瞬,而后语气陡然转利:“我李家密事,你们怎么知道?”
事关玄令,阿青都没来得着家,只派了一人偷偷告诉她。
这些才相识几日的外人,怎的知晓?
季峋霜薄唇紧抿,打马前行几步。
只见远方青山隐隐,密林云布。
他墨眉折了折,蓦然回头——
语气简短又不容置疑:“速点几人,随我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