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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风满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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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密林。
嘉树叠翠,浓荫如盖,不见一丝阳光。
李铁锤盘腿坐在一根古树下,嘴里嚼着干涩胡麻饼。
饼子是路上现买的,太过干涩,嚼着他腮帮发疼。
他抻了抻脖子,艰难的将口中最后一点吞咽干净,才在心里吐槽。
娘的,太干了,和娘子亲手做的简直没法比…
手中仅剩的饼囊外缘,粗糙干涩,他无趣地捏了捏。
一时间,又想起娘子亲手做的,那堆满了肥肉的饼子,弯唇吸溜了口水。
娘的,他想吃了,也想娘子了。
要不是上头催得着实急,容不得他半点耽搁,他混天龙哪会啃那些个粗糙吃食?
解下水囊,往口中胡乱灌上几口,浑了个水饱。抬眼,便见牛蟠蹭在他眼前,嘴唇一张一合地想说些什么。
又来……他最烦这些读了些腐书的人,有事不说事,磨磨唧唧地像什么话?
要不是季天师曾赞他机灵,要不是他自小跟在他身边,这次他定然不会点他随行。
李铁锤放下水囊,挑眉问他:“牛蟠,你想说什么?”
“啊,大哥。”
牛蟠干瘦削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只是这脸色里带着几许不安。
“大哥,您出发前曾说,咱们此行,是为了完成件机密事?”
“是啊。”李铁锤不耐烦地挑了眉,想了想,还是宽慰道,“放心,只要事情办得好了,上头赏得银子足有……”
他指尖一撮,比了数字。同时,此起彼伏的吸气声自他身边荡开。
武人的喘息声火热,一时间,萧瑟清寒的林中也添了几分人气。
可牛蟠那伶仃瘦削的脸颊,却绷得更紧。
他忽然抬指,戳了戳上方绿林交织的密网,叹道:“哥哥,小弟非是担心银钱,而是…”
“哎,算了。俺不多说,你且看看此地吧。”
李铁锤被他凝重的神色给唬住了,闻言,扯起视线晃过一圈。
只见高木入云,绿叶盘结。
远处深林望不见底,绿到极深处,一片浓黑勾勒而出。
像是密林深处,藏了一双浓绿的眼,正无声地窥伺着众人。
嘶,是他娘的有点邪性儿。
李铁锤看着看着,莫名有些焦躁,视线复又望向那林子深处——
但见鸟雀惊翅而飞,藤蔓荡荡悠悠。风从两树夹处打来,呜咽一声,直卷起树根的腐叶。
那牛蟠的声音,就在这时忽然响起:
“既是机密之事,赏银又如此丰厚,那么此事的危险程度,可想而知。”
他顿了顿,叹道:“且观此处,密林遮顶,不见天日。若是有人埋伏此处,便可无声无息地处理掉咱们。”
“大哥,咱们镖局纵横多年,万事理应谨慎为上。又何必,在险地里多加盘亘呢?”
是了。
自古浓林多险,更何况他要办的那事儿,容不得任何差池。
而且,他依稀记得,刚入林时,林前山地上卧着块石头。
石头上字迹模糊,许是被雨水长久冲刷,初一看去,很不清晰。
但他一眼便瞄到了上面的名字——
“胡归林”
左右也歇息了片刻,李铁锤将水壶别至腰上,招呼着兄弟们起身。
啪咔。
忽的,一声脆响乍起,似是什么枯枝折断的脆音。
李铁锤身形一滞,骤然喝道:“等等。”
“你们听见什么了没?”
众人闻言侧耳,没听到什么异响,便举目四顾。
林间浓绿依旧,藤蔓缠绾着粗壮的树干,越发显出一种苍冷调子。
有人便笑道:“大哥,是风声。”
另有人说的更加具体了些:“嗐,应该是那风刮在藤蔓上,哔啵响着呢。”
“喏,大哥,你瞧。”赵武指了指前方结了小果的藤,笑道,“大哥,你瞧这果子。咱们小时候还专门捻了来吃呢。”
李铁锤激荡的心神平了平。
他抡起圆眸,见红果叠串,垂累可爱。嗯,也确实没什么异样……
“走吧。”他说,顿了下,又补充道,“全员进入戒备状态。”
接着,他取下大刀,横在胸前。
雪亮刀身一转,杂草劈开,他率先走至前方引路。
一路上多荆棘坎坷,刀起刀落间,时不时惊动草中虫兽,亦或树上飞鸟。
响动声似琴弦拨片,间或撩动李铁锤那支绷到极限的神经。
忽的,一道嘶哑至极鸣叫声,撕开那无限幽深的绿色。哀转盘旋,卷袭在林间,久久不肯散去。
李铁锤登时刹住脚步,柱刀粗喘着,语气一叠比一叠急:“这次,这次是什么声音?”
“大哥,您细听,那是鹿鸣。”
李铁锤神经松了松,还没歇上半口气,便见黑影幢幢,朝他撞来。
他眉头陡然一跳,大刀立时掀起,木叶飞斜间,他摆出阵势,怒声喝道:
“兄弟们,准备迎战!”
众人:“……”
“大哥,您仔细瞧瞧,那是猴子在林间荡秋千呢。”
“……”
在他第四次喊‘敌袭准备’时,赵武终于忍不住了。
他和李铁锤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朋友,也不怕他恼,直接道:“大哥,要不我来开路吧?”
“你先在队伍里好好休息。”
其余几人也是纷纷应和:“是啊大哥,等出了林子,你再引路也不迟。”
李铁锤动了动唇,正想说老子啥个怕时,肩膀被人轻轻一握。
只见牛蟠从后头凑了上来。两只眼睛上各挂了一团淤青——是被后头那群糙爷们给揍的。
口中咸腥味儿甚重,牛蟠抵了抵牙,啐出口血沫子。
啐!
一个二个怪他危言耸听也罢了,下手这么狠。还真拿亲兄弟当沙包揍呢?
其实,他也没料到——
向来丁是丁卯是卯,江湖人称‘混天龙’的大哥,这次竟如此听他的话。
甚至谨小慎微到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程度。
哎,这样更可怕好吧?没得没见到伏兵,自己人先倒是吓破胆子了。
于是,牛蟠搓了搓脸,干瘦的面皮上搓开一丝窘迫又尴尬的笑容。
“老大,您别紧张。我就是一狗头军师,您把我刚才说的话,当屁一样放了吧!”
“只一点,咱加快些脚程,快些出去便好了。”
李铁锤见他脸上红黄交杂,添青挂彩,心里便也明白过来。
又回过头,见一双双关切的目光定格在自己身上,不由地叹了口气:“抱歉,俺让弟兄们操行了。”
他点了赵武近前,低声吩咐几句,便退到队伍后方。
牛蟠见状,同样也小心翼翼地退到后头,低声问:“方才观大哥你欲言又止,到底怎的?”
李铁锤揉了揉太阳穴,压低声音道:“刚才你说完那番话后,我觉得自己脑子仿佛出了问题。”
分明好端端地走在前方,脑海里画面一晃,林前那颗巨石便在脑海里逐渐勾勒成型。
特别是‘胡归’二字,随之藤蔓蜿蜒缠绕,挤在他心间,几乎让那不详之气满溢。
“大哥是太紧张了。咱走镖风风雨雨几十年,哪次不是做的刀尖舔血的活计?
退一万步讲,东家的事儿不成便也罢了,大不了捱几天罚,也就过了。”
李铁锤却陡然正色,他枣红色的面颊愈红,浓眉下一双虎目圆睁:“这事儿容不得丝毫差错。”
牛蟠斟酌了下,压低声音询问道:“究竟什么事,值得大哥这样?”
李铁锤用气音回道:“这次,东家出动了玄令。”
“啊。”牛蟠低呼了声,“难道是八年前的……”
“是。”李铁锤点点头,眸底藏了点难以辨清的情绪,“玄令既出,做完这事儿,咱们就自由了。”
“八年了,时间过的可真快啊。”
李铁锤握了握刀柄,冰凉的指尖触着冷硬的刀柄,令他颤然入神。
他想起,八年前,那场翻覆西河一县的大雪——
那年的雪真是很大啊,也是真冷。
泼天白雾倾覆下来,无休无止地,硬是捂住他们的口鼻,将他们每个人都逼到窒息。
孙家镖局被打压得几近破败。
眼看着全家上下几十口人,即将被大雪吞没。
危难中,是李员外,是东家,朝他们伸出了援手。
他保了他们平安,更全了他们富贵。
于是,他将孙家镖局中世代供奉的玄令奉上——
玄令凝结着孙家不变的承诺,一令既出,莫敢不从。
从此,孙家镖局改为李家。
而他们,即便再不情愿,也不得不为李家所用,做尽了讨债要命的各种肮脏臭事。
这厢,李铁锤尚沉浸在回忆中。
而牛蟠面皮却急剧地抽动起来。他稀疏的眉头折起,几乎忘记了压低自己的声音。
“大哥,究竟什么事儿,值得出动玄令?”
“要知道,玄令之诺一旦完成,咱们就与李家毫无瓜葛了!”
“大哥您想,咱们这么好用的刀,那为人吝啬的李员外,又怎肯舍弃?”
他的语速很快很急。
话落,才发现前面几名镖师折住脚步,朝他们的方向看来。
也顾不得几人浮荡的目光了,牛蟠急急地扯住李铁锤的袖子,“大哥,快告诉我,东家让咱们去做什么事儿?”
玄令交托之事隐秘,他怎能透出分毫?
李铁锤回神,抹了把脸,低喝道:“牛蟠,你简直昏了头!忘记我孙家镖局的规矩了?”
玄令一出,莫敢不从。
信誉是孙家镖局立身之本。所以,他孙…他李铁锤,即便屈辱改姓,也不得不坚守到底。
这趟隐镖,必须隐秘,必须完成,不容半点错失!
李铁锤深呼一口气,看了眼他的亲信们。
一共六人,全是自小一个胡同里长大,几近过命的交情。
想了想,李铁锤慎重道:“此行的确不太安全。若有弟兄想即刻退去,我李铁锤也绝无二话。事后也不追究半分。”
“嗐,哥哥你胡沁些什么?”
“咱随哥哥走镖多年,本就肝胆相照,生死与共。再说了,若没孙老太爷当年收留,咱全都饿死在街头了,哪还有机会,听你说得这些外道话?”
李铁锤听了胸口发热,眼眸努力撑了撑。
他对一众兄弟们说道:“虽是玄令隐镖,但这趟走镖,说不定比平时还要安全些。”
李铁锤道;“临出发时,陆管事告诉我:只一路往前,不要在路上盘亘,便会安全无虞。”
此话一出,林间紧绷的氛围果真松快了些。
他们在陆渊手下作活多年,知道陆渊从不妄言,从不做拿他们这些粗人开涮。
唔,总之,总之。
陆管事在他们心底,是个会办事、会说话,极为可靠的文化人!
“而且。”李铁锤从指尖晃出个锦囊,“你们瞧,这是什么?”
“锦囊计!”
“没错。陆管事告诉我。只要俺们遇见危险,打开这锦囊,所有便可化险为夷。”
“陆管事当真人好!”
李铁锤点点头,哈哈一笑。
和兄弟们对话后,颓丧之气简直一扫而空!
狂放粗宕的笑容重新按回脸上,他扶着剑,抬眸四顾,顿觉豪气万丈!
去他鸟的破林子!
去他鸟的丧气、胆怯!去他鸟的玄令!
老子只要压完这趟镖,送完这趟信,什么都有了!
娘子的首饰有了,翠花儿的嫁妆有了,老子也可以恢复原来的名字!
他朗声畅笑,浊气从胸口排出,引得林间飞鸟惊走。
几名大汉也跟着笑起来,众人皆被喜悦笼罩着,因此,谁也没有注意——
树林深处,有人猫着身子,伏在最高处,正无声注视着他们。
倏忽。
风起,叶潮滚动。
一道冷锋朔过,带着凄厉异常的尖啸声,将周围无尽的浓绿刺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