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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山雨欲来 ...

  •   云母花笺在阳光下略显纤薄,刺目的光泽令老鸨几乎撑不开眼。
      她艰难地眨了眨睫毛,只觉得眼前墨色翻涌,金光潮动。

      眼底仿佛被某种郁热难耐的痒意攥住,以那天师修长的指节为焦点,次第往外散去。

      若霜刀裁就的眉、飞翘的桃花眼、薄削的唇…
      画上那人微微含笑,仿佛被阳光一撩,像是立时要活过来!

      她看得几乎是痴了。

      倏忽,有风吹过,纸张哗然发出奇异的声响。

      啪咔。
      她从怔愣中骤然回神,视线重回落回画中。

      画上那人仍勾着眼,含笑注视着她。眼下一粒胭脂痣鲜妍异常。

      “……”

      “嗯?你不认识?”

      “天师…”老鸨艰难地扯了下唇,苦笑道,“冬雪与春风相斗这几许年,奴怎么可能不认识他呢?”

      盯着那粒胭脂小痣,眼底惊徨之色似乎被画中浓色冲淡。

      她深吸了口气,将那三字缓缓吐出——
      “李信方。”

      李信方,李永安。
      那个午夜梦回时,永远让她难安的名字。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风雪交加的残夜。

      朔风、冷雪、一弯苍月如勾。
      大雪下得肆意又浑然,天地被霜色裹成白茫茫一片。

      忽然,一抹血色自天际绽开!
      接着,浑天的血、和着惨叫声、厮杀声、呜咽声,被簇急的风声收拢。

      一切结束的很快。
      喧沸声冷却,只余屋内烛火哔啵跳动。

      又过了很久,她终于敢动弹半分,便悄悄地移了移脖子,往窗外看去——

      只见着漫天纷飞的大雪中,有人白衫浴血,倚剑而立。
      他的姿势慵懒又散淡,手中长剑滚血,剑尖底下,戳着一团殷红的细雪。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忽然扭头,朝她的方向看来。
      她立时回转身子,背心贴在冰凉的木墙上,心脏也几乎被冷雪泼透。

      她在黑暗中等了许久,久到以为自己会僵死在这个雪夜里。

      终于,天亮了。
      天又黑了。

      她昏了过去,做了好长好长的梦。
      梦中,只依稀记得。

      烛光雪影下,那人生了一双飞翘的桃花眼。

      他轻飘飘地睨向她。
      眼下,一颗小痣比鲜血还要诡艳几分。

      ……

      “你看起来,好像很害怕?”
      听到天师平静温淡的语气,老鸨仿佛才从那夜惊雪中回过神来。

      握了握自己冰冷的脸颊,又抬起手,往那明亮的光柱下凑。
      似乎汲取够了暖意,她才哑声问:“天师,您是来清算他的罪行么?”

      “不止。”季峋霜淡淡道,“或许,我能做的更多。”

      “李信方。他是李信方。”
      老鸨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道:“李信方此人,深不可测。外界传他为人轻佻、不学无术。可在奴看来,尽是虚言,全是他自毁声名的手段。”

      “…奴还记得,李信方自幼便显出神童之能。他过目不忘,四岁诵经,五岁通史,六岁著得一手骈词俪句。时有大儒批言,他今后定能拜官封爵,出候入相。”

      “呵,大家都说李家毒坟上,冒出支芰荷苗。李家员外也把自己弟弟宝贝似地供起来。
      可不知从何日起,神童忽然成了仲永,李信方像是换了个芯子似的,成天家的招猫逗狗,吃喝嫖赌。

      他仗着自家生意,在县城里兴风作浪。种种脏烂事儿,几乎无所不为。”

      她一点一滴地说着李信方往日的行径,感觉自己手心缓慢濡出层冷汗。
      仿佛回到那夜,泼天的风雪中,有双桃花眼微微翘起,正无声地注视着她。

      她喉间呛出口冷雾,笑道:“嗐,瞧我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做什么?天师既来问我,肯定对李信方有所了解的。”

      季峋霜却摇头笑道:“多谢你。这些事儿,很有帮助。”

      自从见了李信方后,他总觉不妥,多日来也在城中留神打探。
      人们除了些仲永之叹外,大抵都认为这李家小儿子是个只会经商钻营之道,只知混迹脂粉纨绔,没半点风骨气节。

      可,真的吗?
      季峋霜看着老鸨比适才还要霜白的面色,就连胭脂也遮不住她的惨淡惶恐。

      他便知道,李信方一定做了什么狠事儿,给她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心中那原本模糊的猜测,更加凝实。
      刻意停顿了会儿,让她缓了口气,季峋霜又问:“大娘可是一直身处冬雪楼中?”

      “啊,是,是的。”老鸨愣了会儿,才答道,“自奴被家人卖掉后…从红妆到迟暮,大概有二十多年了吧。”

      只见她微垂脑袋,某种不安感跳荡在面上。
      那种惶然恐惧的烙印,几乎压倒了他身为天师自带的‘权威感’。

      季峋霜眼眸深了深,又察觉到在自己的逼问之下,这位大娘精神已绷极限,便叹了口气。

      将脑海里的推理串上一串,捡着重点问——
      “八年前,冬雪楼是不是曾发生过一场,灭顶之灾?”

      !!!
      什么??

      这种密事都能窥见?
      天师,果不负神仙之名!

      老鸨半是惶恐,半是喜悦地瞪大眼。
      视线触及他温柔含笑的桃花眼时,那股如骨附蛆的冷感随即被尽数抹去。

      他的眼神太温柔了。
      压着春日阳光,浅浅朝她笑着。

      她心脏像是被人一把拧住,剧烈又轰然的跳动着。
      酸胀感,安心感,令她暂时忘却了八年前,冬雪楼上,那场铺天盖地的雪。

      她想,要不,自己还是信一信他吧?
      信一信应该没事的吧?

      这样的手段,她相信,这人一定能……

      动了动唇,正当她鼓足勇气,想将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时——

      “嘘。”
      天师修长的指尖再次抵了唇,他朝她笑着,阳光从他身后打来,将他薄白清隽的脸,摹得愈发动人。

      “嘘,你先听我说。”
      天师音色浅淡温热,也似饱蘸了阳光:“大难之后,你很快就被东家破格提拔,成为这楼内的管事妈妈。”

      “而刚成了管事的你,同时接到了东家的新命令:东家令你尽力与春风楼作对。
      于是,冬雪与春风,开始了长达八年的明争暗斗。”

      “但其实,你都明白——
      无论如何挣扎,大难之后,冬雪根本胜不过春风。此举不过是,呵,欲盖弥彰。”

      “加上提拔你的东家,又迟迟不肯露面。
      所以你暗自怀疑,大难之后,冬雪楼悄悄换了个新东家。而那东家正是——”

      “冬雪之难的始作俑者。”
      “李信方。”

      !!!
      全对了,根本不用她为难,根本用不着她瞻前顾后,三缄其口。
      每一步,连她心中那道恐怖的猜测,都完全被天师说的丝毫不差。

      当真是天上下凡,来清算他们这些人的神仙!
      她再也不敢胡乱疑心。

      于是,她伏倒在地,狠狠地磕了几个响头。
      “求天师,清算。求天师,开恩。求天师…”

      见她如此情状,季峋霜收了笑。
      老鸨的心声束得很紧,其实,以上。全是他的推测。

      顺着回忆之风,季峋霜缓慢地往回推溯——
      最初是记忆是昨日。
      春风撇去严寒,他站在春柳底下,指着檐牙雕琢的冬雪楼,向往来过客打听。
      有人悄悄告诉他,冬雪楼曾不名‘冬雪’,而名‘瑞祥’。

      风动碧柳,翠色拂然,回忆轮转。
      他坐在摇晃的芙蓉花船里,与李信方漫谈谶言。

      当他说起毁掉冬雪楼的法子后,李信方没正形地瘫坐在雕花窗下。
      在流转通明的灯火中,他转动了手底斟壶。
      酒液随之倾出,小半落入他唇中,另一大半顺着他锋利的下颌,滑入粉衫之内。

      李信方却醉眼迷离,含糊不清地请他留下。
      那时,他亦不曾忽略,李信方眼底分明又晦暗的痛色。

      湖风又起,回忆将他衔至春风楼上。
      密室内,一豆烛火微弱地摇晃。

      他手持大刀,身后代表着春风与冬雪的两棵大树,根系蜿蜒缠绕。
      他说,他只需三日,便可击垮冬雪楼。
      李员外喉中浓痰滚动,哑声而笑。

      其实,李员外只是顺势而为,根本就无所谓他的成败吧?
      因为,赢家永远只有一个——
      李家。

      风势忽然转大,掀动季峋霜脑海中的一切波澜:

      花石纲。
      李信方回归、接替了陆渊。
      陆渊说楼内有奸细。

      而在这些之前,春风楼莫名,燃起了一场冲天的大火。
      火将歌台烧透,所有痕迹理应万般零落。

      季峋霜却仍记得那天,歌楼花架正好,丝竹笙箫不休。
      他同陆渊在湖心泛舟。

      桨声划破水波,陆渊望着他,渊深的狐狸眼陡然正色。

      他对他说:“这条路可不好走,季明澈。”

      可……这条路也不好走啊,陆渊。
      季峋霜微微垂下眼睫,挡住眸中深色。

      春风起于青萍之末,逆着风的方向,所有思绪终于停滞。
      一切都定格于,八年前。

      八年前,原身父亲性格陡变,陷入赌博的深海,总是差着瑞祥茶坊账目。
      八年前,世间多出了座瑞祥茶坊;而原本的瑞祥楼,却改为冬雪,与春风两相依偎。
      八年前,十二岁的李信方从神童转为纨绔,自此,伤仲永。

      所以,他问,八年前,冬雪楼可否经历了一场大变?
      所以,他想……

      阳光满室,春日醉人的花气从花窗下涌入。
      一室空寂中,唯头颅砸地的一声闷响。

      季峋霜忍住心下震动,连忙俯身将老鸨搀扶起来。
      又见她满目清泪,胭脂残落,便贴心地转了话题:“大娘可曾读书识字?”

      方才听她说话咬字间,颇有些见识,想来是个爱书的。

      老鸨却低低垂下了头,将脑袋折至胸口。
      帕子在她手底揉皱:“奴家幼时家中尚也殷实。一场天灾,一场大病,一场债务,家从主户沦为客户(1)。
      最后,赋税太重,家里实在吃不上饭…就把奴卖了。”

      寥寥三句答了他的问题。季峋霜听了,薄唇却抿得很紧很紧。

      适才心神震荡,不妨问出这么个蠢话。
      他正暗自后悔呢,不想,老鸨却笑着看向他,说了句‘真好’。

      “好什么?”他疑惑地问。
      老鸨不答,忽然躬身,向他行了个极其慎重大礼。
      而后,挽起袖子为他研磨。

      “天师应当还有疑问罢?”

      季峋霜低低‘嗯’了声,视线毫无收获的从老鸨头顶收回。
      接着,提笔挥毫,几笔勾了出一人的样貌。

      他问:“此人可曾来过?”

      老鸨往画上瞄了眼,点点头。
      “来过。那夜大雨,他往院子里悄悄放了东西。嗯,这事儿也汇报给了东家。”
      想了想,她补充了句:“…东家让我们按兵不动。”

      啪嗒。
      一滴浓墨从笔端滴下,恰好点在画中之人唇上。

      画中那人,浓眉乱斜,虎目圆睁,眼神锋利如刀。
      唯嘴唇处,被乱糟糟的墨点濡湿,看起来颇为不详。

      季峋霜跌下眼睫,沉吟一阵。
      眼皮猛然跳动起来——

      不好!
      李铁锤危险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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