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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山雨欲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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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油火把裹着夜色,不安地晃了几晃。
来人一身直缀棉衣,肌肉撑得衣料发胀,几欲开裂。
火光之下,他面色赤红,虎目圆睁,嘴唇呆呆地张着。
似乎没想到密道里有人,又似乎是剑光太快。
总之这人简直如呆头鹅一般,怔在原地,没半点躲避的动作。
看清来人,季峋霜剑尖一偏,冷锋险险从李铁锤脸侧划过。
嗤。
土墙斑驳切落,细密的粉灰扬起,簌簌荡在密道中。
“李兄?”
“天师?”
二人几乎同时出声。
李铁锤身体一震,抬手阖了阖下巴,惊声道:“天师,你怎的在此?”
季峋霜收剑,随意道:“李公子送我进来的。”
“哦哦。”李铁锤半是恍然,半是理解的点点头。
他近日来虽忙碌,也听说了楼内花神有栖落,所以连带着天师的名望,也跟着水涨船高。
不过,李信方那狗娘养的愿意让天师走这条密道……是不是代表着天师和他一样,深受员外的信任?
哎,人有本事就是好,不用舍生卖死,刀尖舔血,还必须冠上‘李’姓,才能成为李家的亲信。
李铁锤轻轻叹了口气。
跃动的火焰照透狭窄的密道,也在李铁锤眼底折下奇异的猩红色。
莫名的,季峋霜从他疲惫的眼神中,读出某种欣羡的神色。
顿了顿,视线在他头顶转过一圈,读出他的想法后,便笑道:
“仅过几日,李兄反倒又和我客气起来?”
李铁锤呲出口白牙,嘿嘿应道:“着实不敢和天师称兄道弟。”
季峋霜无奈的‘嗯’了声,视线在夜行衣上转过一圈:“唔,李兄又去执行什么机密任务了?”
“啊,不是。”李铁锤身体一顿,摇头道,“事情已经办完了,正回去和陆管事回报呢。”
“……”
果然,一旦涉及机密之事,头顶心声便立时打了码,消失无踪。
季峋霜没读出什么有效信息,便试探道:“那晚手持印章的,是陆渊手下?”
“哈哈哈,是陆管事!他给赏钱向来大方,加之下雨天,他体恤兄弟们,就又多给了些。”
说着,他唇边嚯开喜色,顺势打开了话茬儿:“嗐,您是不知道。昨晚咱兄弟在雨里提心吊胆一整夜,好不容易熬到天明,该死的贼雨终于停了。
兄弟们收拾好家伙什儿,正准备撤退时!忽然,偏门一开,有人轻手轻脚的走进来——
给俺们唬得那叫一个心神乱跳,举着刀就往那人身上劈将过去!
大刀‘钪啷’一声架在来人的脖子上,咱定睛一瞧。嗨呀!那是给俺们送早食的陆管事呢。俺们差点一个错手杀了他,好悬管事没和咱粗人计较…
……下午归家,不知道为啥,又被俺婆娘提着耳朵教训一顿。非吵着闹着,不让俺接这些赚钱的活计。嗳,妇人短识,只知道操心俺,却不知男人在外头敢拼敢杀的胆识!”
季峋霜倚着土墙,听李铁锤说书一样同他闲谈,神色愈来愈凝重。
“啊,并没有说天师不好的意思…”
似乎感受到沉冷的气息,李铁锤吭哧一声,着急的有些支吾,“俺只是想告诉天师,别担心俺们啦。”
季峋霜垂眼,将青虹剑别至腰后,道:“不若让我为兄算上一卦?”
“啊,就不浪费天师法力了!”李铁锤飞速打断他,似瞥了眼身后那群打手,“这事儿也不是俺说停就能停的。”
“再说了…”他粗眉飞开,赤面在火光的照耀下,竟然显得绯红滚烫。
“今日事毕,明晚就是最后一晚啦。做完这笔买卖,能得好大一笔银两呢。嘿嘿,这样算算,俺家翠花儿的嫁妆,也攒齐了!”
话落,一阵哄笑蔓开。
在涌动不绝笑意中,季峋霜抿了抿唇:“你……”
“好啦,天师。”李铁锤笑着挥断他的话头,“时间不早,俺得去回禀管事了。”
“对了。等这两天忙完,俺就请天师和江策兄弟喝酒。你们一定要来赏面啊!”
说着,他侧过身,一条火龙蜿蜒往前,向暗处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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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峋霜出了暗道,只见着月色空明,一片霜色满地。
夜已至深沉,冷风冰凉地缠上他的手脚,令他心底泛起些许凉意。
他蹙着眉,一面琢磨着事儿,一面走出宅院。
外面果然是德颂外街,夜市叫卖声熙攘,远没有前几日热闹。
出了巷口,又穿过几道斜巷,很快,便回到客栈。
关上门,季峋霜才略松口气,抬眼,便见一道黑影如小山般,横在眼前。
杨策玉这小子偷摸跑到他客房作甚,装鬼唬人么?
还不点灯。
拿指尖戳戳他,他也僵住原地不动。
季峋霜:嗯?
心底有些无奈,走到桌旁,随手拢起烛火,问道:“江策,你这是怎么了?”
黑暗中,杨策玉低了头,面露羞惭:“明澈哥哥,俺对你不住。”
“嗯?”季峋霜挑了疑问的气音,“怎的这样说?”
杨策玉吭吭哧哧道:“我原本依照哥哥的吩咐,一直守在李府外头,查探李大哥的动向。”
说着,他掰了根指头,细细数道:“李大哥下午才回府,没呆多久,又出了门。
他先是绕道百岁街,到他家镖局里整合人手;又去陆渊那厮院子里呆了片刻。直到这时,俺都跟得紧紧的。”
似怕他不信,杨策玉盯着他的眼,手指紧攥,重复了遍:“俺一直跟得很紧很紧的。”
话已至此,季峋霜已然明白后头发生了什么。
又见杨策玉面含急色,冷汗满额,便提了茶壶,斟满一杯,问他:“只有冷茶,可还喝吗?”
“我喝!”杨策玉舔舔唇,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又忽而僵住脖子,将脸侧过,“算,算了。小弟不渴。”
这小子责任心挺重啊。
季峋霜在心里挑眉,拉过他的手,将茶杯一把塞入:“喝。”
“哥哥…”
杨策玉感动地捏着茶杯,仰脖灌下,渍去唇边水迹,又忙慌慌地交代道:
“然后,俺跟着他们一路到了德颂外街。见他们一大群人进了宅院,俺寻思着他们恐怕在用晚饭呢,怕打草惊蛇,就在外头等着。
结果,等了好久好久,也没见人出来。俺才悄悄趴着墙根去看…呜,里面一个人都不见了!”
他语气不由发紧:“哥哥,俺是不是坏大事了?”
“嗯。”季峋霜故作低沉地点点头,“江策,你啊…”
话还没说完,眼前这小子身体猛然一滞,白玉似的面容涨得通红。
他嘴唇紧紧抿着,背脊僵硬。
手脚不知如何自处,只无措捧着小小的茶杯。看起来可怜巴巴。
见他焉头焉脑,一副被欺负惨了的大狗模样。
季峋霜嘴唇翘了翘,也不太忍心逗他了:“放心,你没跟丢。”
哈?
杨策玉倏然抬头,眼眸溜圆晶亮:“明澈哥哥意思是,李大哥一直在里头?”
随即他摇头否定:“不可能呀。俺的耳力向来好,里面是绝对没人的。”
“密道。”季峋霜言简意赅。
!!!
???
他失声惊叫:“哥哥,这也是算出来的?”
“…倒也没那么神。”
季峋霜没想到这小子这几天分明被他派走干活,却也还是听信了这套无稽之谈。
不由觉得好笑,拖开一张条凳,示意他坐下,将几日来的所见所闻,细细分析给他听。
烛火轻快地跳动,杨策玉眼神圆睁,一会儿恍然大悟,一会儿蒙圈打结。
也不知道他听懂没有。
他看着杨策玉将茶杯握在手里,反复地捏来转去,嘴唇张了张,最终只啐上一口:“俺就知道,那群瘪犊子没憋什么好心!”
“明澈哥哥,俺和你想法一样。虽然那些个势力啊啥的,弯弯绕绕,俺闹不太明白。
但直觉告诉俺,李大哥那边会出大事!”
这小子看起来直愣愣的一根筋,嗅觉却着实敏锐。
季峋霜于是问他:“那你觉得该怎么做?”
“唔?很简单啊。”杨策玉单刀直入,理所当然回道,“俺跟在明澈哥哥身后就可以了呀!”
话虽如此,但…
“而且,李大哥人很好,还说了要请咱们吃饭呢。”
“……”
“咦,哥哥,你这是啥表情?难道你不想救李大哥吗?”
说着,他自己挠头否定道:“俺才不信咧。”
哎,这小子…
真是败给他了啊。
.
翌日,天明。
鸟鸣啾然,季峋霜杨策玉二人一同用过早食,便径直去了大货行街。
大货行街,顾名思义,就是西河县内,专作买卖一条街巷。
它位于整块县城的西侧,往北便是李家镖局所在的百岁街,往南则是开凿鸿沟的归宁道。
一路上青光暧暖,日光呈薄金色,漾在招幌上摇荡。
只听铎铎几片铁击声,季峋霜住了脚步。
杨策玉好奇地探着脑袋:“明澈哥哥,俺们来这儿作甚?”
季峋霜笑道:“来取给你的见面礼。”一面说,一面点向前方。
不远处,铁匠铺内。
有两名赤膊匠人挎步而立,他们正热火朝天的忙碌着。
一名腰围杂绦的匠人,拨开炉火,架着通红的铁片,往铁砧上搁。
另一名趁势踩住,往掌心里啐了口唾沫,抡圆了胳膊,直往下狠砸。
钪啷,火星子四散迸溅,笃笃的锤击声随即震响。
铁片在匠人手下反复嗡鸣,最终,被锤炼出乌黑的冷色来。
那匠人似才满意,拽起颈边毛巾,抬臂擦了擦。
而后,他往外一瞥,沙哑的嗓音如扯絮一般:“劳郎君久候。敢问是哪天的单子?”
得了回答,他撇下捶打用的大锤,往钉满单子的木柱上一瞧。
“二月二十三,四十斤流星大锤一对。”
念着单据,他顿了顿,瞭眼看向说话那人,“瞧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俺用的是实打实的好钢铁,你能抬动吗?”
语气平直,用的是陈述事实一般的语气:“郎君,兵器非重才好,俺劝你还是另打一样。”
不想,那瘦削不已的郎君却摆手,笑说:“你只拿来便是。”
行吧。别被压死了就成。
他见劝不动,也不多言,踅身往后,双臂环出那对流星锤。
沉甸甸往地上一搁,道:“郎君请小心,只一句嘱咐,出了什么事故,本店可概不负责…”
话没说完,他眼眸旋即撑大。
什么,什么玩意儿?
那看起来花拳绣腿的人,像捻灯草般,一手拈起一个圆锤。
那双流星锤如臂使指,随他心意而动。
风声搅出啸声,阳光浮在浑圆的锤子上,却被上头的六十四根铁刺浑然勾破。
他呆呆地看着那郎君将两条圆锤抛至半空,呆呆地看着他随手截住。
锤子沿他腰线走过一圈,最终安然地飞落至另一名身形阔大的郎君手上。
嗯,这身材耍锤子才像话嘛。
他莫名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