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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花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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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峋霜随意屈腿坐着,视线散漫地望着外间缠绵的大雨。
雨恣意又尽情地下着,豆大的雨珠砸在湖里,灯影泛开涟漪。
春风楼里,热烈喧嚷声冲天,几乎要切破浓夜。
他侧着脸,听到李信方含笑的嗓音。
“唔,十二花船里有什么挑战呐?我也不太清楚呢。”
“…想重金购买花牌?也是不可以的哦。”
“哈,更不能强抢啊,喏,花神会生气的。”
“……”
诸多问题盈耳,李信方游刃有余地回应着,听起来妥帖和气,进退有度。
季峋霜淡淡侧头。
之前由李铁锤心声构建出来的——招猫逗狗、调戏良家女的纨绔形象,被今夜大雨冲刷抹去。
寻而勾勒出另一道,轻佻的、强势的、心思深沉的形象。
他一回来便强势替代了陆渊的位置,仅短暂过了一日,楼内打点几乎挑不出任何问题。
这样的人,却如何被李铁锤套了麻袋,又如何事后并不追究?
除非,他在演戏。
除非,他当时必须藏身幕后,遮掩些什么。
而今他忽露锋芒,是不是表示,他和他背后之人的初步目的已经达到?
已无需隐藏了?
季峋霜敲了敲指,眉心陡然一折。风雨忽紧,远远传来一道连绵急促的脚步声。
披风戴雨,水色飞溅,听起来霎是焦急。
季峋霜循声望去,便一道小山状的黑影快速地移来。
随着他逼近的脚步,原本模糊沉黑的脸,也被光影拉的明亮。
阔额长鼻,浓眉虎目,一条疤痕横贯肩颈。
雨气铺面而来,季峋霜出声唤道: “李大哥。”
来人脚步一顿,转而粗咧咧笑开:“嗳呀,是贤弟!”
只见他快步行至檐下,抬袖拧干雨水,又笑道:“怎的不见江策小子,他不是和贤弟一直形影不离的么?”
形影不离?这话说的还挺古怪的。
季峋霜挑了眉道:“他今晚有点私事。”
“嗐。俺就知道,那小子怎么舍得离了你?”
……你最好当着那姐控的面儿再说一遍。
季峋霜心底腹诽,眼神却探究似的看向李铁锤。
他头拢黑巾,身披同色夜行衣,腰上挂着条朴刀,亮澄澄的散着雪光。
“大哥要去执行任务么?”季峋霜问。
“是啊,俺本来搂着娘子亲热着呢。嘿,楼里忽然来了人,说上头有什么紧急指令,非要俺今夜去。”
“当然。”他笑出一口白牙,“给了好大一笔银子呢。”
季峋霜心里一顿,也不知是否是雨声跳荡,‘噼里啪啦’地砸在檐上惹得人心烦。
他眉心不安地动了下:“是谁下的命令?”
李铁锤抹了把脸,摇头:“俺也不知道。只一个蒙面男人拿着楼内令章来的。嗨呀,贤弟放心,我验过那章的真假,没有问题的。”
话虽如此,季峋霜道:“李大哥不觉得此事蹊跷?”
他直接切入重点:“雨夜拜访,还给了一大笔银子…加之春风楼近日来的人事变动。我的建议是,你最好在路上寻个由头,能推就推了罢。”
闻言,李铁锤眼眸不安地转了转。
面色惊疑不定,他吭哧喘着粗气,最终却说:“人无信不立。俺已经收下钱财,这事儿…是不能推诿的。”
他在说谎。
季峋霜盯着他惨白的面色,横贯肩胛的伤疤,微微展着,忽然问:“什么任务,我能一同去?”
话落,只见浑天的大雨中,这名铁塔般的汉子身子簌簌抖动起来。
沾着雨珠、惨白变色的唇哆嗦着:“不,不行。”
头顶心声也一字一字地随之迸裂——
绝、对、不、行。
难道他是被人拿住把柄威胁了?但刚才他还笑嘻嘻的模样看着也不像。
所以,问题恐怕是出在那道命令上。
季峋霜垂眼沉思,只听竹帘拨动,一阵细长的脚步声传来。
李铁锤见势跃入黑暗,季峋霜低低笑了下,侧头看去。
拱门光亮处,一团青影拉长走来。
光线切在来人脸上,随着湖光波影明灭变幻,愈发显得他那张脸摇曳多情。
季峋霜笑道:“永安兄。忙完了?”
“明澈怎知是我?”
“浓香扑鼻,因而不得不知。”
“哈。”李信方意味不明地笑了声,缓缓道:“有小如渊在前头盯着,我正好来这儿松泛些。”
“不过呢。”他语气略有停顿,“明澈刚才和谁说话?”
“见此好雨,不过吟诵几句旧词罢了。”
李信方含笑‘哦’了声,也不去探究话中真假,只逶迤走到前方,和季峋霜并肩立着。
眼前是他精心设计的十二只画舫。
桃杏梅等四时花船,在晦暗的风雨中,妍丽无匹地盛放着。
啪嗒!只听一声水响,李信方眉梢一抬。
那没被灯火点燃的另一侧,一道白影嘎然而起,像是鬼魅一般冲向歌楼尽处。
望着那黑黢黢,漫着冷雾的湖面,他忽觉得背心一寒。
身旁之人似看出他一闪而过的瑟意,温声道:“无妨,只是水鸟而已。”
只是水鸟么?
为何那水鸟搅开的寒意,竟藏在骨髓里,令他浑身发紧。
他总觉得不详,却张扬地翘起眼角,笑问:“明澈,你相信世间存在因果么?”
季峋霜淡淡道:“自然。作恶之人,必遭报应。”
“哈哈哈,你这假扮的小道士也信这佛家的理论?我却是不信!”
“我种什么因,自能摘了他的果,什么鬼报应?小爷自是应天而生!”
似乎那点寒意被这番喊话驱走,李信方从湖里缓缓牵收回视线。
顿了顿,又凑在季峋霜耳边,暧昧又旖旎道:“明澈,我真的很欣赏你。万分欣赏。”
“所以,能告诉哥哥,你究竟所求为何?”
季峋霜嗤笑一声,语气里挂满了不耐:“永安兄,此话明澈早已禀名员外。今日也不在乎多说一遍。你且听好——
弟之志向,不过是图面见县尊,谋个青云之路罢了。”
“青云之志。”
李信方将这四个字含在嗓边把玩片刻,哑声笑了笑:“我能信你么?”
季峋霜懒怠地扯扯唇,指尖一抬,点向那热闹宣阗的室内:“那不是结果?”
说着,他语气冷了几分:“难道员外想赖账?”
“那好,三日后吧。”
李信方低了桃花眼,重复道:“三日之后,如无意外,带你面见县尊。”
“毕竟。”他浓长的睫毛落在面上,一小块阴翳浅浅拓出,“总要给哥哥点时间,验收验收成果不是?”
季峋霜嗤声默认。
李信方却仿佛又想起什么似的,忽然转向他:“明澈,花神何在啊?”
季峋霜微微一笑:“远在天边。”
二人对视一眼,各是明白其中之意。
李信方弯唇道:“确实是近在眼前。我明白贤弟的意思,花神是谁,亦或是否存在,其实并不重要。”
“但事有万一,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我春风楼总得有个交代才是。”
季峋霜觉得他这空手套法子的行为太过好笑,转念间,又想起那日歌楼之上,天地颠倒的浊红。
意外不明的说:“既已在歌楼上放过一把火,又何妨再放一把火?”
见李信方猝然色变,季峋霜挑了眉,继续平淡道:“花神浴火,不是很好的噱头?”
话落,气氛陡滞。
仿佛丝竹声、风雨声、闲话声,一切都随之寂灭。
天地被雨色拓宽,湖心水声摇荡,忽的,一声笑音划破斑斓的灯影。
“哈哈哈…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李信方笑出泪花,眼尾狭处,拖着一抹胭脂色。
他笑的胸膛起伏,半晌后,才哑声道。
“此计竟然与我不谋而合,人生偶逢知己,快哉快哉!”
“三日后,我请明澈看一场好戏,而后为你引见县尊,如何?”
他畅快地一舒胸臆,却并未等待季峋霜的回答,只拂袖行入雨中。
披雨缓行。
季峋霜也跟着低声一笑,静静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眼底幽暗的不见一丝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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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李信方身形完全没入黑暗,季峋霜才懒懒地收回视线。
越过拱门,回到楼中。抬起头,见第四层那群铁塔般的汉子们都已随着李铁锤离去。
心里叹了口气,这李铁锤委实不懂变通。
要不待会儿去李府走一遭,给孙大娘提个醒?
正当季峋霜寻思时,一道火红的灯笼扑将过来。
又是周瑞这个胖小子。
袖子被他捏住摇晃,浑身上下被他关切地打量一遍,才听他恭敬问道:“天师,你去哪里了,叫我好找!”
“怎么了?”
“天师,你帮我算算嘛,我该先挑战哪道花船?”
话落,感受到四周过于热切视线,季峋霜挑眉问他:“你唤我什么?”
“天,天师啊。”
“再唤一遍。”
周瑞坚定地高喊:“天师!”
“既是天师,又怎能随意给人算卦呢?”
说着,他瞥了眼缩在角落,脸色惨白的王老三:“今日破例,不过是给那些心思龌龊、看低花神之人的一点教训罢了。”
“嗷嗷,我知道了,天师!”
周瑞并不觉得生气,甚至心里暗暗点头。
这才对嘛。
天师天师,顾名思义,就是窥算天道之人。堂堂青虹宝剑之主,花神座下弟子,怎么可能自降身份?
他周瑞是老天开眼,祖坟冒了青烟了!才先后见着了青虹宝剑、也得了天师的上上签!
天呐,想想都觉得真是长脸。
志得意满地瞥了眼王老三,他胖脸堆笑,脸上每块肌肉都往不同方向挤着。
“本想重金酬谢天师,但又想着您是方外之人,恐怕提起这些黄白之物,是对您的侮辱。所以我想…”
……不,我不觉得侮辱。季峋霜指尖微动。
周瑞却毫无察觉地继续,“所以,我想,让我爹荐天师入朝,如何?”
终于提到了正事儿 。
季峋霜眼眸微垂。
当今官家好祥瑞,喜奇珍。因一晚梦游神霄,于是疯狂推崇道教,并自号‘教主道君皇帝’。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各地官员为了得到官家的器重,也四处搜罗道人,向上供奉。
这也是他拉开这么场花神宴的终极目的。
为了让春风楼赚银子,从而获得李家的信任?
不错,这事儿的确可以顺带完成。
但借此地,借人脉,将整个西河县,乃至淮州城的权贵都汇聚于此,打出自己的名望,才是他真正的想法。
是的,花神并不存在,但作为花神在人间的代行弟子,他今后可行之路便宽阔太多。
至于李员外,春风楼?
嗤——这花神宴被李信方经营得愈盛大,愈轰烈,他的名望便愈高。
也愈加方便他,今后端掉这些毒瘤。
季峋霜微微一笑。
“天师,你觉如何?”周瑞见季峋霜半天不答,小心翼翼地发问。
季峋霜笑道:“多谢你,但此事暂且罢了。本道在西河一县尚有尘缘未了。”
周瑞眼眸噌然一亮:“那以后呢?”
季峋霜瞥他一眼:“你我尚有缘法。”
“好耶!”周瑞兴奋怂了怂身子。
话落,季峋霜便感觉——
一众灼热的视线再次朝他扑荡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