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财》年陆

12、讨厌雨天

　　雨水敲打着瓦片，沿着屋檐滴落。
　　屋内谈话结束，钱圻的心空落落的，此刻没有悲伤，只是觉得难以置信。
　　钱圻怀疑自己的耳朵，怀疑对方的嘴巴，甚至怀疑钱良这个人，就是不愿接受父亲生死不明的事实。
　　这多么荒谬，命运的转折竟如此的轻率。
　　钱圻双脚沉重得仿佛抬不起来，傻傻地立在门外，也不知道自己该是走是留。
　　父亲钱守成选择跳崖，或许是为了求生，更是为了死亡的消息暂时不被发现！
　　那么凶手究竟是谁？为什么要下此狠手？一连串信息使得钱圻的大脑乱糟糟的。

　　钱良出了门，周氏屋里的婢女对着立在门外的钱圻说：“大娘子叫你进去。”
　　周氏将钱圻叫进来，两人无言，沉默坐着。
　　等到人来，钱圻也起身立在堂前。
　　杨氏和钱怀柔、孙氏和钱怀慎前后脚进门，四目相对，皆是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杨孙二人心中都有些忐忑不安。
　　将大门一关，周氏缓缓开口道：“守成前日遭遇匪徒，下落不明。”
　　孙氏惊呼：“下落不明！？”
　　其余人也都十分震惊，只钱怀柔还没懂是什么意思，愣愣地抬头看着母亲。
　　杨氏此时左手握紧了手中的手帕，右手牵着钱怀柔，提着一颗心等周氏后面的话。
　　周氏面色凝重地点头，“说是下落不明，但生还可能几近于无，我认为有必要将这件事告诉你们。”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通。
　　待到周氏歇了话音，杨氏再也忍不住，拿着手帕捂着嘴哭了出来，夫妻情分微薄，但怎么说也是十几年的枕边人，那些鸳鸯和鸣的曾经不是假的。
　　而孙氏在真切落泪之余不免谋划以后的出路，钱守成是家中的顶梁柱，他不在，这里老的老小的小，顿感前路黯淡，哭得更加撕心裂肺。
　　几个小的也都红了眼睛，啜泣声此起彼伏。
　　“好了，活着的人总归还是要继续活下去，”周氏待众人稍稍冷静才继续道：“我将你们叫到这里，是想告诉你们，这件事要压下去，出了这个门你们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杨氏不解，刚想开口，孙氏抢先问道：“母亲，这是为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是最坏的结果，也要扶灵回来让郎君安息啊。”
　　杨氏难得赞同她，连连点头。
　　周氏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她摇头，“跳下那百丈深崖的几乎没了生还可能，他却是自己跳的，这是为何？”
　　周氏不等其余人回答便继续说：”这是知道落到那伙人手中必死无疑，也知道自己不在，家中必是豺狼虎豹环视，外面凶徒这伙人是谁我们还不了解，族里那些人也不是好相与的。我已叫人私下打探消息，如今按下消息留足时间才是最稳妥的。”
　　众人还未从钱守成生死未卜的悲伤中走出来，周氏又同他们算了一笔账。
　　钱守成下落不明，人心不齐，商路不能再跑，这就断了一大半收入，义学每年的支出是一大笔；仆役的工钱又是一笔；书肆不赔钱就算好的了。
　　周氏又准备拿出一大笔钱捐给族里，这也得预留一份出来。
　　家中值钱除了现银，只有这间祖宅、城外田地若干。
　　县城外那些田地占家产的大头，钱家如果立不起来，秋收后收租还是个问题。
　　周氏将算盘收起，“趁着大伙都在说清楚，府中一应用度都要缩减，之后该怎么办也要早做打算，坐吃山空虽也养得起家里人一辈子衣食无忧，可就怕招来祸患，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们也都清楚。”
　　底下这些人平日不事生产，两眼抓瞎。
　　孙氏平日也会偷摸着算家产，这回周氏当着她的面一项一项明明白白列出，她既震惊于家产之丰，又仿佛看到了高楼之中的朽木，担忧害怕的情绪占了上风。
　　周氏将自己的打算说出口：“田地收租一事我准备交给怀慎，书肆给二娘经营，总得寻些出路，大郎，你同意吗？”
　　在虞朝，继承家业的大多还是家中男子，钱怀慎不占嫡字，但怎么说也是长子，将所以决定将书肆交给钱圻时，周氏问他的意见。
　　听到祖母提到自己，钱怀慎头都大了，吞吞吐吐说：“祖母，我的学业…”
　　孙氏一看儿子撅屁股就知道他想放什么屁，这事怎么能往外推，忙堵着他的嘴，眼睛一瞪竖起眉毛便呵斥，“怀慎，你不小了，要担起自己的责任。”
　　钱怀慎只好低眉垂目顺从地说：“好，我会尽力的，”却未对钱圻将要经营书肆一事发表意见。
　　周氏看向孙氏，然后又看向杨氏和三娘，“你们……唉，都出去吧。”

　　钱圻跟着母亲回到她那，杨氏拉着两个女儿又抱头哭了一场。
　　这一天走马观花似的没有实感，晚上钱圻独自躺在床上时，脑海里才慢慢浮现了父亲的音容相貌。
　　钱守成微胖，总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笑容时刻挂在脸上，外人都知道他是个好相处的，但老好人是撑不起那么大的家业的。
　　他最真实的一面给了家人，在钱圻的成长中，钱守成的陪伴并不多，但每次回家都为她解决了一个又一个难题，也是因此，遇到麻烦了她总想着，等父亲回来就好了。
　　没关系的，就当他又出了一趟远门，钱圻安慰自己。
　　但钱圻意识到这个每次回家后第一时间询问自己近况的人，或许是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悲伤这时如一把利剑击穿了她的心，像是有什么东西涌上鼻腔。
　　钱圻突然鼻酸，嘴巴一抿，小声呢喃一句：“阿耶……”
　　钱圻不停在脑海中描绘父亲的样貌，只希望记忆能更深刻些。
　　啜泣声传到房外。
　　阿赭端着一盏油灯推门进来，将灯放在桌上吹灭，然后静静地和衣坐在床榻边，没有打扰蜷在被子里的人。
　　半响后，一个声音闷闷传出：“阿赭，我没有阿耶了。”
　　这夜漫长，但天总会亮的。

　　钱宅大门紧闭了七天。
　　除了每日出门的钱圻未出来过，钱家闭门也算不上不反常。
　　等到钱圻肿着一双眼睛到书肆，林大海见到她大吃了一惊，不知从哪烧了一壶热水，又拿了一条毛巾来，拧干水递给钱圻，“二娘，你眼睛怎么肿成鱼眼泡了？这得要敷一下。”
　　钱圻接过，捂在一双眼睛上。
　　林大海热切地围在钱圻身边关心道：“我听说大娘子不是把书肆交给你了吗，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有些事暂不可对外人言，钱圻面不改色，“我天生臭脸。”
　　林大海干笑了几声，“二娘对书肆接下来有什么想法，尽管说，指哪儿我打哪儿。”
　　扈隐娘将不识趣的林大海挤开，顺手将他常用的鸡毛掸子递到他手中，“老林叔，你还是该干嘛干嘛去吧。”
　　林大海挠着头不解，这不是刚换了顶头上司，想殷勤示好表忠心一番，看来这效果好像不怎么好。
　　春雨绵绵，钱圻看什么什么不顺眼，目光恨恨地看向书肆里这几个光看不买的穷酸书生。

　　郑老先生自辞去钱二娘的教学先生一职后，一直专心在家写话本，写出来的故事多，卖出去的本子少，正愁着自己的书没有书肆愿意发行，钱圻就找上门来。
　　郑归一搁下手中毛笔，视线从墨迹未干的字迹移到钱圻身上，挑眉问道：“什么？你想拿本我的书稿拿去刊印！？”
　　钱圻忙不迭点头，“没错。”
　　前几年钱氏书肆可是看都没看过就拒绝了自己的书的，郑归一有些犹疑道：“这是好事。可能行吗？你能做得了主？”
　　“行不行的且再说，我又不会昧下你的书稿，不试试一定是不行的。”
　　郑归一沉吟一会，“也是。”
　　看到郑老先生起身走到书架前，钱圻指着一本大部头书说道：“就拿那本<江湖恩仇记>。”
　　郑归一笑着将这本写完不久的话本交给钱二娘，“你倒是有眼光。”
　　这本书非常俗，俗透了！连遣词造句都是大白话，但郑归一敢拍着胸脯保证，绝对会有很多人追捧这个故事，毕竟哪个少年郎闲来无事时没做过这样的梦呢。
　　故事讲的是流落街头的小乞丐陈凉水，因一个阴谋意外卷入江湖纷争、朝堂争斗，最后靠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一张嘴，将各路人马耍得团团转，最终功成名就抱得美人归的故事
　　“话说回来，不是我不信你，实在是雕版印刷费时费力耗资巨大，大量印刷才能回本，活字印刷便宜是便宜，但缺点也明显，难复印，少量刊印倒是可行……”
　　看着郑老先生一自顾自地分析起来，钱圻拿过书就准备告辞：“先生我还有事就先走了，钱之后和您结算。”

　　回到店内，钱圻将这本书扔给了林大海，“老林叔，这本书如何？”
　　《江湖恩仇记》？什么破名字，林大海不以为意地拿起书翻看了两页，就当是给二娘面子，谁想越看越入迷，恍惚间一个时辰过去了，还是有人喊结账，林大海才肯从书里面抬起头来。
　　给人结完帐，林大海抽空点评道：“不错不错，我从未看过这样的书，用词简单直白，毫无阅读门槛，但剧情跌宕起伏，让人为之神往。”
　　“将它刊印出版如何？”
　　林大海第一反应是绝无可能，但这次拒绝的却不太干脆。
　　“这恐怕还得问大娘子，真不是我推脱，连《论语》这种书，印刷坊都只在开学时印刷，其他的书更是以手抄书为多，这么厚一本书要印刷的话，前期投入不知几何，就算不考虑钱，也得花几年才能印出来，还不一定有人买账。再者，学生看这种闲书，不说县学，我看官府也要过来找麻烦，可别惹上官司了。”

　　当天回去后钱圻就拿着书稿去找周氏。
　　周氏又变成往日那样对凡事漠不关心的样子，没有指点钱圻，只说：“我老了，头脑也没有年轻时那样清醒，现在书肆归你管了，你要学会自己拿主意，想清楚了就去做。”
　　钱圻踌躇着准备离开。
　　看着二娘小小一个人捧着一本大部头书不知所措，周氏还是心软了，轻声道：“去做吧，出了问题我帮你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