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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死亡~前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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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十九年(1550),七月初。
小暑至,黄梅将退,蟋蟀鸣,鹰始鸷。
美浓国,长良川以西,崇福寺。
离家出走的织田信长更名匿姓客居于此,现在当以十兵卫之名唤之。
院舍中唐枫新叶吐红,老叶返青,满树如染,明艳异常。
前来拜访的快川绍喜匆匆而行直至看见友人身影方缓下脚步。
【咲庵你久病初愈,怎不在屋内休息?】
他将带来的一提糕点放到十兵卫身侧不远的案几上,案上药碗空空。
【你那长随呢?怎么不见踪影。】
院门大开,吓人。
坐到阴凉处的十兵卫将膝上经书卷起,收回笼内。
【藤八代我送客去了。禅师您今日怎么得空来了?】
时近盂兰盆会,快川绍喜身为主持,不应有此闲暇。
【有的是愿意为和尚我分担事务的人。】
快川绍喜对寺中诸僧争名夺利的行为报以揶揄。
【可又是明智城主的说客。三顾茅庐不过如此,咲庵不如顺了城主的心意。】
【不妙、不妙。我也成了说客不成?】
说着哈哈一笑,抽过案几旁摆着的蒲团就坐下。
【近日来往寺中的施主颇多,我来寻个清净。】
十兵卫乃身具慧根之人,自身烦恼也非不可言明之事,快川绍喜自是诚实以待。
【国中两方势力明争暗斗愈发激烈,我出身土岐氏又为临济宗僧人,因这身份到哪都受人尊敬,素有声望,如今也成了那两位眼中的香馍馍,都来拉拢呢。】
他也不是有好事会往外推的矫情性格,可哪方的拉拢不是要拿他和信众们当槍使呢,受不得受不得。
【斋藤山城守之能如雷贯耳,他不是会轻易善罢甘休的人物。】
十兵卫对斋藤道三的事迹不能说了如指掌,也知晓个七八。
以一介买油郎后来居上谋国成功之人决无可小觑。守护土岐赖艺本人性情软弱,以擅画之才名传诸邻,先前一度被道三逼迫流亡尾张,得父亲相助方能重归美浓。如今织田、斋藤两家修好,失去后盾有名无实的守护纵使有心夺权也无力回天,只等道三将旧时汇集于守护名义下联合反抗的国人众一一拉拢分化打压,便是土岐赖艺彻底无用之时。
……不知家中现下如何?
【可不是哩……】
快川绍喜的声音拉回十兵卫蹁跹的思绪。
【早晚,美浓国是待不下去了。土岐之辈无德无能、拨弄权术、疏于治国,道三之流不择手段、忘恩负义、有才无德。】
快川绍喜摸摸自己的脑袋。
【而我等避世绝俗,又似这头发断不干净。】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十兵卫心有戚戚。
世间之事凡人脱身不得,暂寻安宁罢了。
【说来,若非生病拖累,我本打算前往近畿,一览京都风致。而越前公家之风盛行,文化繁华我亦向往一观。】
快川绍喜连连摆手。
【京都不用去,什么风致也都烧没啦。】
自应仁之乱起已有百年,五畿七道,天下六十余州纷争从无止息。征夷大将军所在的京都作为事端的中心,自是深受战火侵害。
【幕府管领之争比美浓国内局势还严峻数倍,近畿诸国都不是好去处。至于越前,朝仓家与加贺一向宗两方五代交恶兵连祸深,一揆遍地,离净土真宗宣扬的地上佛国太近,和尚我去不得。】
送客归来的藤田藤八默默送上清水。
【南无阿弥陀佛。】
快川和尚双手合十道声佛号。
【咲庵你自尾张来。东海道诸国乱象应是心中有数。】
有数?
哪里会不清楚呢。
伊势北畠、关氏、长野南北角力,伊势神宫所在,神道教亦不甘寂寞。
尾张织田内乱,难以外道。
三河、远江好似骏河今川盘中鱼腩,但今川氏也不见得稳如泰山。
相模北条家因今川家督继位之乱双方反目成仇,河越城合战后北条一扫困顿立足武藏厉马秣兵,然关东之地素来高门显贵扎堆,有如泥潭,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争名夺利之事,无有例外。】
十兵卫叹息。
【君臣失礼,父子相争,兄弟反目,礼乐崩坏。正和《甲州法度之次第》所述‘天下战国’之言。】
【甲州啊……前年(1548)武田军入侵信浓于上田原大败,今年武田家卷土重来,户石城还被围着呢……】
快川绍喜同甲斐武田氏还有一层亲缘关系,是以有所关注。
【我等如若远游,一时竟不知何处可往。】
况且各州风气迥异,路盗常有,稍有不慎埋骨荒野概莫能外。
【禅师应可往飞州。木曾山脉连绵,高山林立,道路崎岖,却是不适合我。】
十兵卫思考后建议道。
【飞騨国确实隔绝于世,除却天灾少见兵戈。】
快川扶额。
【不说那些了。外郎糕可去药苦,不可久置,尝尝。】
【好。】
两人自是捧杯饮水,慢品糕点,谈论禅机。
有诗曰: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
七月十八日,盂兰盆会。
津岛凑。
揖斐川、长良川、木曾川三川交汇之地,天王川口。
众乡老组织举办的舞踊会高台下,与会观光者,摩肩擦踵,热闹非凡。
高台上,太夫们着盛装,佩戴能面,手舞足蹈,与乐人、乐师所奏之音相和。
【‘前面的武将,为何忙忙如丧家之犬?何不掉转马头,拿起武器,与某恶战一场,分个胜负!’】
此时上演正是平源故事一之谷之战。
三郎对什么平家源家不太清楚,在旁白不知夹杂何处方言的京腔演绎下倒也能看的津津有味。
【平氏终是武士出身,有人喊阵,怎能不应。于是敦盛挥舞缀有布条的采配,分开海水,驳马登岸,抽出刀来,就与喝骂之人战到了一处。两人马打盘旋,刀光相激,母衣鼓风,好不激烈。】
台上舞者们手挥花棍身形交错变化,足踏木板,落地有声。
南琶声促,嘈如急雨。
【呀呀,那熊谷直实本是关东有名的猛虎,敦盛不过初上战场的少年公子,不几回合,就被直实打落马下。】
话音未落,头戴赤面的高大舞者忽地将个头稍矮的舞者按倒在地。
人群后方发出一阵惊呼,紧挨着高台的却是不明就里。
【直实立刻跳下马来,拔出胁差,按住敦盛,掀起头盔,就欲取下敌将的首级。可是突然看到敦盛的容貌,直实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僵在了那里,再难动手。】
面具滚落。
众人翘首却是瞧不清舞者相貌。
起哄声此起彼伏。
【原来敌将非常年少,只有十六七岁,恰与直实的孙辈相近。且是眉清目秀,风朗俊雅。】
高台对面,三郎若有所思般盯着赤鬼面具。
【挺好看。】
【?】
陪伴在侧的池田恒兴没能听清。
表演仍在继续。
【直实再一低头,看到了插在敦盛腰间的‘小枝’。.】
【(昨夜吹笛,清澈悠扬,声感我阵的,就是眼前这个少年吗?)】
冰泉冷涩,幽愁暗生。
尺八呜咽,与二、三弦合。
【‘你还年青,何苦来到阵前厮杀,枉送性命。我今放汝归去,从此专研音律,再不要到血腥的战场上来了。’】
【‘我是平家大将、春宫大夫敦盛,是平修理大夫之子,并非不懂事的少年人。我不上阵则罢,既然上阵,身为平家武士,岂能贪生怕死?你武艺高强,打败了我,就割了我的首级领功去吧。源平两家,世代为仇,何况战场之上,两阵之间,岂能对敌人存有怜悯之心?’】
三郎目不转睛。
箫鼓声重。
【喊杀之声渐响,源氏大军如云杀至。】
不下数十人身着白衣挥小旗自两端冒出,欲将舞者齐齐掩没。
【(我军已到,我不杀他,他也必被人杀,到时不知他会再受什么无端屈辱,岂不反是我的罪过?)】
银瓶乍破,如刀枪鸣。
【直实咬牙挥胁差割下了敦盛的首级,拔出‘小枝’吹奏一曲,黯然神伤。】
转眼间白衣人又如潮水退去,只余头戴赤面者茕茕独立。
【‘可怜一位年轻公子,优雅无双,却就因此魂归极乐去也。’】
曲终收拨,众响毕绝。
……
【哇哦!好厉害!】
三郎一边热烈鼓掌,一边从座台直奔到熊谷直实的扮演者面前。
【直实好帅气啊!!!】
【你的面具在哪里可以买到?】
紧随其后的池田恒兴拽了拽三郎。
【殿下,您不可冒然离席啊!】
【我自己做的。买不到。】
直实,姑且以直实之名称呼,青年心思回转之下仍不失镇定。
【您要是想要,需以一金购之。】
一两金约等两贯明永乐钱,一贯千文铜,折合粮食五石,可供一家四口一年之用。
【好哦。】
***
尾张东海郡,蟹江町宿屋。
【我今天遇到一个有钱的大傻瓜哦。】
【嗯。】
泷川一益专心致志保养着武器。
【挺有意思的人,呀呀,当时报价再高些就好啦。】
【嗯。】
擦擦擦,上油,擦擦擦。
【他那位侍从怕是会气到一言不合就举刀劈来哟~】
【嗯。】
【哈哈,被拦着呢叫恒兴的~】
【嗯……?】
泷川一益看向吵闹的大侄子。
【恒兴?池田?】
【池田恒兴。】
泷川益重咬字清晰地重复。
【姑母给的引荐信便是要我们去池田家拜访。】
泷川一益平心静气。
【是哦。也就是说我已经和你未来的老大见过面啦~】
【感觉会很合得来呢。】
泷川益重语气轻佻却不失庄重。
【我们。】
泷川一益收刀入鞘。
【唔,人家还是要追随阿国啦~】
阿国,山陰道出云国出云大社的巫女,为募集大社主殿的修缮资金于诸国民间巡游表演中。
比起被迫离开六角家落魄下野的小叔叔,泷川益重是主动抛却家中期望跟随自己的心意追着阿国行踪四处流浪的。
【你没钱。我也没有多少了。】
泷川兄弟如今身无长物。
【是哦。久助,明日帮我把能面卖出的钱带回来,顺带在织田家报道吧。】
泷川益重亲切呼唤小叔叔幼名,将三郎写的欠条郑重其事的放进一益手中。
‘凭此条可至信长处换取一金’
落款画押‘麒’。
【你说了什么?】
泷川一益握紧纸条。
【全部,你的志气与远高于我的才能!】
【以及六角家以品行不端之名追放你后,便是身为泷城城主的叔父也无法为你安排更多,那群家伙等着你摇尾乞怜的处境。】
益重双手一摊,和盘托出。.
【那位明明大大咧咧的很,却又意外的难以隐瞒呐。真是的,败给他了。】
【感动嘛~只要唤咱一声‘哥哥’——哎呦】
泷川一益挥出来自兄弟爱的一肘。
【早些休息。】
障门拉合,月光隐没,四下黝黑。
【……哥哥。】
【哎!】
【你怎么还没睡?!】
【睡着了!睡着了!Zzz~】
***
虽然说着没兴趣出仕,但是鉴于三郎‘我还蛮喜欢直实的,不如在信长家呆呆看,之后想离开也随便’总之就是果然很合得来的态度影响下,那当然是先打份工吧。
于是,泷川兄弟入职的第十天。
那古野城,三之丸。
【影分身术?咬着卷轴砰的一声变成巨大青蛙?】
【您居然见过这般神奇的忍者!】
三郎面前的青年肃然起敬。
【在下做不到,不对,在下不是忍者。】
【哦。】
三郎略微遗憾的瞧瞧换头绑护额很有忍者风范的泷川一益。
【现在呐,有事情需要泷川君的帮助。】
三郎默默让开位子,暴露出身后的书卷堆。
【太多啦,这些东西。小恒和丹羽亲也忙不过来了。】
【我去休息了。回见!】
说罢,三郎毫不留念的跑走了。
池田恒兴一脸不出所料地按住泷川一益。
【请吧。你真的不会分身术吗?】
【…那种仙法是凡人能会的?!】
泷川不禁怀疑自我认知,信长殿下描绘的故事确实具备说服力。
【真的能学分身和变大蛙,我也不是不能去当忍者。】
【现在没空让你去啊。】
恒兴指着三叠纸。
【殿下的意思是让你在制札、过书、诉状中选一类。】
泷川哑然。
【我接触这些事务是否过早了点。】
有心之人大可从中汇总织田家人事财政机要。
【确实如此。】
恒兴不假颜色,语气发酸的复述三郎的话。
【‘泷川君这些天表现很棒哦,沉稳又专业,我觉得没问题’,你若有负殿下期望我绝不宽宥!】
旁听着二人交谈的丹羽长秀从容掀过账册一页。
他自今年元服礼之后就被父亲安排到织田家。如果说一开始因为父亲身为斯波武卫家家臣而格外注重自身行为处事,现在只希望信长殿下能因自己的来历多多防备。
【外出张贴制札宣读制令或居中调解纷争,殿下都很感兴趣。】
忙碌之余,丹羽还是出言提醒。
【至于过关文书,因为内容乏味,殿下已经不乐意枯坐签押了,还需后日政秀公从末森城归来后再行商议。】
【所以说别太放任殿下了啊!】
池田恒兴吐槽道。
你真有说这句话的立场吗——拆台的话说出口,同僚大概没得做了吧。
泷川一益和丹羽长秀不约而同的沉默了。
‘呱呱’
一只三花追逐着慌不择路的青蛙经过。
突兀且短暂的安静后,三人进入处理文书的正轨,间有交流,不做表述。
……
本丸,西屋。
三郎挨着白猫一起盯着廊下暗处。
室内,归蝶正坐着静心倾听女房汇报。
【横梁、大柱、各屋箱柜家具一一检查过,无有大碍。】
伏天闷热,白蚁丛生,浸涂过药汁的木柱也阻挡不了这些生物侵蚀的热情。
前些时日久雨连绵,每每侍女们将驱散虫蚁的药粉扑洒隔日再看便尽数融作一团。
如此这般,都算做了无用功。
不过好在大都是松樟所制又涂以大漆,天然的防虫防潮。
【东屋临池,格外潮湿,地面所铺榻榻米多有生霉。依匠工所言还需等待长晴之时将室内地板铲除重新铺就。】
说道着,女房的声音忽然放低。
【公主大人不如就此请求信长殿下入住西屋一些时日。】
少女眨眼,若无其事地望向廊下。
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可怜兮兮,吐着信子。
?
【有蛇!】
女房急急起身护在归蝶面前。
【咦,吓到你了吗,不好意思。】
三郎跳上游廊,甩了甩手中被捏住要害的长蛇。
大白猫扒拉着大蛇长长的拖到地上的尾巴尖。
【是青大将啊。】
归蝶起身越过女房走到三郎身边。
【阿能,去寻役人来将蛇拘走。】
【是。】
女房如释重负。
【殿下,您别逗它了。】
归蝶抱起恋恋不舍的猫咪看向在三郎手中逐渐暴躁扭曲的青鳞大蛇。
【这只的脾气比先前几只好多了。】
三郎顺从地不再拉扯蛇尾巴。
【要摸摸看吗?很凉快啊!】
归蝶摇头。
父亲大人的稻叶山城常有蛇类出没,长此以往她虽然不害怕,但是也喜欢不起来。
【青大将与一类毒蛇很是相似,请您万望留心。】
【嗯。】
三角头,花色多变,尾巴尖短,多为毒蛇。
无毒之蛇偶有伪装成毒蛇外貌躲避天敌。
遇见了都勿要靠近,是生活课本内容来着。
三郎低头端详大蛇,圆瞳,通体深青,尾巴尖长。
【下次只抓认识的。】
役人很快赶来将大蛇带走。
三郎与归蝶被请往北屋。
各务野领着阿能并一众侍女将装有衣物摆件的箱柜挪进北屋小间,又沿着西屋撒上一圈雄黄和朱砂以驱邪祟。
***
本丸,北屋。
信长一贯的住处,其面积理所当然远超过东西屋,格局方正,基本满足生活会客所需。
只是苦夏难耐,三郎自天热后就很少过来住着。
阳光铺满屋室,哪里都亮堂着。
用于消暑的铜盆里盛着的井水也不复冷冽。
肉眼可见的热。
【睡不着了。】
午休告吹。
三郎整个人贴着榻榻米,向归蝶抱怨。
【想要风扇,想要空调,想要西瓜。】
归蝶想了想将手中团扇递给三郎。
【膳房有准备着真桑瓜。】
【没听过。好吃吗?】
三郎接过扇子,大力扇动。
暖呼呼的风一阵一阵。
【很好吃。】
【唔,甜瓜呀。】
摆到三郎面前的正是他熟悉的甜瓜。
【没在集市上见到,还以为现在没有呢。】
【您喜欢就好。父亲大人也曾称赞此瓜果味道甘美。】
归蝶犹豫之后还是实话实说。
【贩卖此类果子的行商应是父亲大人派出探听消息的。】
美浓国内凡是种植真桑瓜的惣村皆在斋藤家领内,更何况这本就是父亲下令培育出的。
【唔,会经常来吗?】
三郎吃着果子开心的很。
【甜瓜没办法放很久哎。】
至于探听消息什么的,拦不住的。
吃完洗手,三郎垂着头任由归蝶将自己半长不短的散发扎成髻。
【归蝶今天要一起出去吗?】
少女细致地将碎发拢起。
【殿下仍去八王庙吗?】
八王庙是荒神森林北面的一处荒寺,过去祭祀的什么已经不得而知,如今只是作为百姓的墓地将名字流传了下来,寺前空地广阔,村中小子们无聊时大多聚集在那。
【是哦,约了大家。】
【那待到申时,天气清凉后,我便同侍女们将食物送去。】
【嗯嗯。】
【有在排练很帅气的活动哦,到时演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