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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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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刹那飞舞到曾祖父贺海的药馆中。
水声哗啦啦地脆响着。
“贺海,回来了?”清脆的女声传来。
“阿文今天来过吗?”穿灰马褂的男人进屋,弯着腰,问道。
“我没见着,”坐在木椅上的女人答道,她双眼轻轻地合着,散发悬在椅背上,“兴许是没来。”
男人埋着头,清洗着手腕。
女人偏过头来:“受伤了?”
“嗯,”男人轻声说着,“能帮我把纱布拿来吗?”
女人拿了纱布,递给男子,打量着他的伤口。
“采药时划到了?”
“嗯。”
“你怎么突然问起阿文来了?”
“他平常每日都要来的。我方才见柜里他用的药今日都没有动。”
“不用太担心了。”
“雨涟,”男人拿了药,递给女人,“要不去他那儿看看?”
“无妨。”女人把头发扎起,收过药包,理了理领口,走出门去。
男人向炉里添了些柴禾,望着火静静地烧,一会儿在屋里踱步徘徊着。
“罗姑娘,”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请问罗姑娘在吗?”
男人开了门,来到柜前。
“哟,李大娘啊,”男人笑着招呼道,“您找雨涟有事?还有,阿文今儿怎么没来?”
“哎,”李大娘摇头,叹着气,“贺先生,阿文今天病重啦,我就是来替他拿药。先生如果无妨,能否烦请来一趟?”
“雨涟刚出发去看望他来着,已经拿了药了。我也一同去吧。”
“哎哟,多谢贺先生了。”李大娘屈身笑道。
两人穿过巷道。四只脚在油灯下翻滚。落叶在足底嚓嚓地吟着。银杏枝就嵌在灰黄的天里。白日的桐镇也说不上热闹,黄昏时更是灯火阑珊。隐约听见零星几个小贩吆喝着,像点点细雨似的,滴踏在灰黄的青瓦间,潺淌在灰黄的白墙上,伏倚在灰黄的苍草里。风从街巷中挤压而出,发出阵阵呜咽。夕阳下,一张灰黄的黝黑的年轻的脸,一张灰黄的黝黑的苍老的脸,在灰黄的矮墙间起起伏伏。
“哟,贺先生,李大娘,”路边穿红鞋子的女人抬头道,“不久刚见着罗姑娘去了,怎么啦这是?”
“哎,阿文那孩子……”李大娘低着头答道。
“不会吧……”红鞋子的眼睛大了,说,“那仔儿不早上还好好的吗?”
李大娘没有答复,只垂着头,攥起贺海的袖口向前走。
“别担心!”男的扭回头说道。
“保重啊!”女人说道。
白旧布衫的一团躺在床上,勉强看出一片灰黄的瘦削稚嫩的脸,双眼圆睁地盯着天上,眼眶有些泛红。女人坐在床头,右手抚着那孩子的手。缕缕残阳发丝似的垂落下来,正点在女人紧锁的眉头上。
“咚咚咚,咚咚咚。”
女人很快地起身去应门。灰黄的蛀虫的木门开了,两张严肃的脸随着夕阳照进来。
“多谢了,罗姑娘。”沙沙的声音响着。
“李大娘,我刚来时,你不在,这孩子挣着来开的门,现在正床上歇着。”
“药吃了吗。”男的问。
“吃了。看看吧。”
六只脚交错地踏在木板上,吱呀地响着。床头是张灰黄的小方桌,放着一个宝蓝色的小瓷杯,杯身隐约蒙着一点尘。
“他今天没来取药,大抵有些不寻常。”
“嗯,”男的走上前,“我看看。”
银白的月亮在银杏上张望着,寻觅夜里秋蝉啼鸣的声源。白果踩碎的声音回荡着。
“不用太担心,没什么大碍,大概是白天受了点惊,休养一段时间就好。”
“那就好,那就好。谢谢贺先生了。”
“这些日子他的药我送来吧,不必担心。”
“我来送吧。你还要采药。”
“……也好。”
“哎哟,谢谢二位,谢谢。”
“那我们先走了。”
一高一低两个黑影在巷里行着。
“回来啦?”红鞋子的还蹲在门前编篮子,问道,“没啥事吧?”
“没事。只是惊着了。”
“那好,那好。”
转过矮墙后,木门“吱”地开了,二人走进门,于漆黑中点起灯。
“你说说,”女人散了发,坐到木椅上,“文儿能见什么惊成那样。”
“小孩子,胆小,”男人刚点了支烟,女人立马向他投来一刀目光,便即刻放下,灭了,“……咳……,兴许是野狗吧。”
“贺海,”女的直起身子,略微前倾道,“阿文再怎么也都十岁了,乡下孩子,怕什么野狗?”
“……”
“他说是听到一个男的说什么话,”女人靠在椅背,惨白的月光倾在脸上,“但是他记不得了。”
“有意思,”男的翻着药柜,“什么话能唬成那样?”
“等他好了,去问问?”
“嗯。”男的脱下外衣,站在窗边,漫不经心地望着。
女人挑了下眉,嘴角略微下撇,胸口轻轻一沉,瞥了月,只一眼,起身取了笔,把一黑皮书本摊开在腿上,低头簌簌地写着。
“又在写诗?”
“嗯,”女人低头道,“手痒。”
“时间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女人没有应,仍低着头,顷刻沉默后,清脆的嗓音一响:
“孔若德今天又来闹事了。”
男人沉默着,半黑半白的身影镶在窗边。
“就这么一直耗下去?”
男人依旧没有回应。
女人呼了口气,合上书,起来转身入内屋里了。昏暗的门口飘来嗓音:
“如果我是你,就去当面把话说清楚。”
男人摸出烟斗,点上。一圈一圈的纤云,掩住苍白的黝黑的年轻脸,飞出窗牖,溶在月光之中。
夜很静。蟋蟀仿佛都躲藏到别处去。隐隐有一丝残蜩微弱的哀啼。月光却极分明地彻照着桐镇。男人忽然感到很闷,想出去走动走动,向木门方迈出两三步,又静静地止住脚步,朝女人的屋里望了望,开始一环一环地踱起来。身下,纤长的影也跟着盘旋,徘徊在黯淡的房里。窗外,白月悄然而深邃地注视着男人。略弯的银杏于窗边幽幽盘踞。灯火次第消退开去。深曲的街巷笼罩在默然的银白之中。
屋里寒冷得沉闷起来。男人终于决定出去透透气。
枯竭的残蜩从树上跌落,远处一点断鸿从夜雾山头飞起。空荡的街头轻响着脚步,破碎的叶影半掩着润土。他定定地望着夜幕。孔若德,孔若德。曾经他听见这个名字,便充满愧疚。可如今他只感到无力——一种难以逃离的宿命感。世间总有太多夜雾朦胧了前路,遮掩起星轨,人们磕磕绊绊地踉跄蹒跚,头破血流,遍体鳞伤,用尽全力,又怎知其实自己未离开雾色下的轨道半步?没有尽头的宽河,没有边界的囚笼,这一生之后,究竟留下了什么?秋声簌簌,鸿蜩凄恻,当人间所有人都消失无踪,世上仍余有阵阵悲鸣。
一个父亲的孩子,与一个父亲的儿子,本应亲如兄弟,竟然分道扬镳。这怪罪不了任何人。他曾经内疚不已,甚至认为比起自己被孔家收留导致这样的结果,不如当初默默地冻死在冰雪中好。他曾经试图怪罪孔若德,来减轻自己的负载的苦痛——这不是他的错,是孔若德的错,若非他学医不精,酗酒滥赌,怎会落得这样的下场。他还试图怪罪自己的孔家养父,为何偏偏选择把一切绝学授予非亲生的他。可现在他谁也不怪罪。这苦痛本不该由任何人来承担,可就偏偏荒唐地降临了。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残蝉归尘,孤鸿云去,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在巷道上彷徨,无数画面从他眼前流闪而过。昏暗的四合院里,低柔的男声响起:“你需要什么,我可以帮忙……”嘶吼般的哽咽爆发而出,“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伪君子!”一个双眼通红的男人扭动起腰肢,甩起手臂,“哐嚓!”把喝空的酒瓶狠命地摔碎在墙上,抬手指着门,用近乎兽语的嗓音呐喊道:“滚!滚!……”伴着一段死寂中的呜咽,那男人瘫软地垂下手,倒下去,趴在桌上,双臂抱着脸,放肆地哀叫起来,像是战争中残马的悲号,像是山谷中狂风的呼啸……
刀刃似的寒风将他从思绪中惊回,如同那酒瓶的碎片划过他的脸庞,在记忆深处刻下永久的深痕。岁月的河流不断下蚀这印痕,使它越发破碎不堪,越发深沉不灭。时间并不会冲淡一切,他让伤痕愈加刺痛,只能以灵魂的泥土和尘沙来掩埋过去。
仅此而已。仅此而已。月落西窗,日起东山。
斑驳的阳光透过纱窗落在屋里梳洗台的镜上。女人站在镜前,注视着,双眉稍蹙,微微侧着身,轻柔又犹疑地爱抚着自己的肚腹。
“雨涟,”男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雨涟。”
“怎么了。”女人有些恍惚地应道。
门吱呀地开了,木地板上,男人的脚嗒嗒地迈进来,又停住。他怔怔望见女人在镜前端详着。
“贺海,”女人轻声说道,目光在镜上流连许久,终于抽过头来,“我好像是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