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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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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陷入一种莫名的沉思时,一切感官似乎都漠然。
我坐在车上。母亲从前排驾驶座传来模糊的语音,像是无意义的声响,时如雀语,时如鲸鸣。伴着呼啸的风声与笛鸣,身置无人之地,只听得万物的鸣叫,含着孤独而伤感的意味。母亲的声音淌入耳轮,如同我大口呼吸着朦胧的云海。当那雾霭消逝,父亲隐约的脸庞便浮现在干涸的海床。他的嘴唇像潮水一样,张合松紧间,发出遥远的微鸣,在荒凉的沙滩上冲刷出无字的纸条。我本已遗忘父亲的嗓音,所以那响动也泛黄。他惝恍的容颜,也化作被风卷起的海沙,乘着风吟,飘向无尽的远方。
只记得幼年时,父亲患重病,不久即长辞。在深夜里,侧身卧在床上,把右耳留给自己的心跳,左耳便充盈着如烟的太息。夜雨慢打着屋檐,孑孓的行人敲响古道的空鼓。老旧的窗被晚风叩动,母亲微弱的呜咽声像风的呼吸,断续地从门缝中涌来,闷闷的,沉沉的。夜色灌进鼻喉,半梦的躯壳似在洋底喘息,恍惚听见绵长的潮声,浅淡而透明。屋外的银杏簌簌地招摇着,忽远忽近,远游未归的浪子在窃窃呢喃。薄帘诡谲地舞动,拍打泛着青光的床沿。
每时每刻,万千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袭来,窒闷地将我淹没,拖入无止的漩涡。什么都在无义地吟唱,什么都在微弱地哀嚎。这声音无法阻挡,常常令我陷入心灵的流沙。不想看见什么事物,我可以闭上双眼;却不能关上双耳,阻隔太沉闷的悲音。这一切音响交织在一起,于脑海中齐奏出尖刻的悲鸣,让人片刻不得安宁。
我坐在这车上,痴望着窗外,不清的景象在眸上飞滚。大地像一张被暴力揉弃的旧纸,痛苦地翻滚扭曲着,尖叫出无垠的青天;灌木无际地延伸着,无涯地呻吟。无尽的前路归成一抹若隐的虚点,其上是一片巨大的苍黄的空白。模糊的灰绿色飞逝退去,氤氲间,似乎望见树木的萌生、苍翠和枯黄。我从后视镜望着母亲,似乎望见她的稚嫩、茂然和衰老。注视着她身旁的空白,总觉一位青年男子端坐在那里。他始终背对着我,痴看着窗外。他是清秀儒雅,还是蓬头垢面?我不知道。但朦胧中一种耳鸣似的天意暗示着我,他即是我的父亲。
汽车在疾驰中低鸣。空白得死寂的天边终于飘来几缕云彩,宛若父亲游丝般的气息。依稀记忆里,他瘫躺于床,帘纱似的阳光静静卧在床头,映着数点尘埃,默然凝望着垂死的男子。回忆中,满是灰色的天,灰色的屋檐,灰色的掉漆的墙,灰色而狭窄的父亲的房间,满是灰色的哽咽与欢颜。父亲患了半瘫,就此一点一点销解在茫然的灰色里。祖母亦曾患半瘫,或许是偶然,或许是一种诅咒。也许是我杞人忧天,胡思乱想——我近来常觉左半边身子不甚敏健。有时左手绵软无力,甚而无法拿起茶杯,若欲用力,则不住地抽搐;左腿亦然。间或深陷噩梦的泥沼,梦中自己的左半身生满枯枝败叶,片片凋零,拖着整个深秋,在沉重的灰色里蠕行。
如今,这秋声正响。萧条凉飔拂过,狭窄的昏暗的屋里,薄帘含韵微动,起落如行将就木之人的胸膛。一路的哀鸣飘去,隐隐的丧钟于天底震颤。我素来并非合群之徒,往往失于孤独。童年的记忆,总是一人来往的茕茕背影,和转瞬即逝的微光——那位因先天疾病俶尔离去的旧友。我已然记不清他的容颜了,只记得他的姓名——那似乎是他曾在世上驻足过的证明。他也像我父亲那样,在无际的灰色中残喘吗?那年秋风,是否在无声的夜里抹去了他最后一缕气息?凋零如影随形,丧钟接连地悲鸣着,将所有我熟悉之人推向心底的恐怖中。我从未习惯孤独,但世间太多沉默与隐痛筑成四面高墙,将我围困其中,脱离不出。
就像一片秋叶,静静地旋落了。人们踩踏而过,不闻他的叹息。
车行过一片荒凉后,银杏林自天地一线中迢迢而来。漫天的黄叶簌簌飘落,金风招摇,如彩墨般拂过山丘,峰峦便染上层迭的秋色。车在山林里曲深穿行,与风齐驱,扬起尘埃与红橙的秋光。秋色蹀躞里,微屈的树木像一个个苍老的人影,向我背后无穷的往事徐行。点点金黄续续飞来,像是一种哽咽,一种停顿,一字一词地向我身后奔涌。万千支离的回忆蓦如暗泉忽现,引我向朦胧的昔日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