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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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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嚓!”
灯火微光里,比夜更黑的云沉沉地压下来,男人刚刚走下黄包车,便听见院里撕开一声脆响。他快步走上前叩门,近了,骚动渐响,不安的气息蔓延开来,却见大门只是虚掩着的。闪过门后,忐忑地进了院里,猛地传来一声重物倒塌的轰隆,伴着噼里啪啦一阵碎声。有几个人好像在喊叫着些什么,脚步声四处乱荡。一个男声哭嚎般地怒骂着,却没见着有人出来。这时借着隐隐的灯光,他望见几个黑影前脚接后脚地跑开,匆匆翻过墙去,没了踪影。
“喂!别跑!”
男人朝那几个黑影挥舞起臂膀,吼道,但也并无实效。这时却下起雨来,院里一片零零的鼓声,笼罩在茫茫灰色下。
那个男声还在悲愤地回荡。片刻后,一个身影提着油灯从一处门里一瘸一拐地出来,仍在骂着极不雅的话。
“若德?”男人在雨中,低声喊着,问道,“若德?”
谩骂声蓦然消散了。那人没有应,油灯的光亮伫在了原地。男人在雨里望着他。雨滴滴嗒嗒地敲着,流水哗哗地漫淌。水沿着屋檐落下,在地上涟漪里一点一点地打开一行浅坑。男人恍惚听见一道微弱的童声的呜咽,如同月光下伤雏惨白的哀啼,圣洁又刺耳,心里像生锈的尖钩在毛毯上刮挠似的,忽地觉着鼻头一阵酸楚。灰色的雨幕下,那人影伶仃地立着,半晌后,默默转回门去,“啪”地关了,灯光也散去,留下男人孤身在灰暗与点滴之中。
男人深深吸了一肺雨夜的寒润,长舒一口气,慢慢地穿过雨幕,走到那人影消失的门前。呜呜的童声从门缝中涌出,像一缕飘摇的悲歌。整个偌大的院里,唯这一窗昏黄的灯光。
“废人……我就是个废人……对不起……”男声哽咽着。
“……”
门外的男人抬起左手,滞在空中,犹疑着。他该说些什么呢。手正要落在门上,门却被拉开了。雨夜里,两个男人面面相觑,良久难语。一个是父亲的孩子,一个是父亲的儿子;一个在寒冷的夜雨里滴着水,一个在微热的昏光里流着血。门外的男人不敢直视门里男人那双红润的眼,那双熟识而陌异的眼。曾经的那两双眼是被媚阳照耀地澈丽的,曾经的那两头发都是乌黑的青丝。如今却都蒙上一层默契而无形的灰。
“你来了。”门里那男人似陈似问地说道,嗓音仿佛一根涩旧的琴弦。
门外的男人不知怎么开口。他躲闪开门里男人直直的目光,望见屋里狼藉一片。木柜瘫在地上,支离不堪,白骨似的木质裂出,瓶碗碎开一地,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幼女。
“先收拾一下。”门里的男人干瘪地说道。门外的男人顿感一阵头晕目眩,有些恍惚。
潺潺雨夜里,两人把破烂收拾干净,扔出院外。又把幼女安顿好,待到她沉沉睡去,提起油灯,走到院另一头的房里。雨越下越紧。
红眼的男人就着一把椅子坐下,摸出几支蒙尘的酒,置在蒙尘的桌上,抬眼望着门口立着的男人。
“……他们又来了?”门口的男人低声说道,望见那人桌下露出的小腿凝着一道鲜明的血痕。
红眼的男人不应,抄起一支酒咕咚咕咚地灌下去,重重地把空瓶放在桌上,一手按着额角的血痂,挤出一句话:
“爸的,”他顿顿地念着,“翡翠牌。”
“怎么没见着家仆呢?”
“家仆?呵呵,早就散了。”
门口的男人觉得心头闷得慌,良久开口:
“你……”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红眼的男人一摆手,打断道,“收起你那套可笑的话术。”
他继续喝着,灰黑瘦削的脸上添了一抹干燥的赤红。
“我也不希望这样。”门口的男人说。
男人喝着,冷冷地笑起来,“希望……呵呵……希望……”
门口的男人咽了下口水。他感觉嘴唇发干。
“你知道吗,”男人一口一口地饮着,“你们俩还真有些像……都喜欢做个圣人……高高在上……嘴里尽是‘希望’,全是虚伪的道歉……难怪他会选择你呢……”
“……”
“我今天早上刚去看了玉兰……”男人突然哽咽起来,连忙继续用酒往身体里灌,“你可曾去看过?你们这些大圣人可曾去看过?那就是个小土丘,什么也没有,那就是个林里面的小土丘……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除了这破院子,我什么也没有……”
“若德……”
“我每天都要去看她,看那堆小土丘……除了我没人会去看她……大圣人,你哪里能体会?……我不敢放陪葬……我怕他们连她的尸骨都要刨出来。那些杀千刀的王八匪!我真想拿刀一次、一次、一次扎穿他们的心脏!就像他们对玉兰那样!一刀,一刀,一刀!……现在又下雨啦,她的土丘又要被冲刷矮一寸,上面的杂草又要长几分……等我死了,那里就会变成一片平平的荒草吧,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万一雅儿也像玉兰那样怎么办?她才两岁啊……我该怎么办……”
这个头发灰黑的男人忽然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上身瘫在桌上,抱住脸庞。门外传来隐隐雷鸣。
“什么都没啦……什么都没啦……你们这些大圣人永远只会演戏……”
“你需要什么,”门口的男人说道,“我可以帮忙。”
“我需要什么?”男人挑起眉毛,用夸张的语调讽刺地重复道,“我需要什么?”
“……”
“我需要什么?大圣人!大圣人!去看看玉兰的土丘!去看看!看看上面长了多少杂草!去看看雅儿!看看她活得怎么样!你听过她哭吗?你听过吗?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男人激动地站起来,快步跨到门口,攥起另一个男人的衣领,“你再看看我!你再看看我……”
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直勾勾地盯着门口的男人,对着那张湿润的脸长叹一口气,忽地转回去,拿起空酒瓶,喝着里面的酒气。
“说真的,你需要我帮忙吗?”
“我不需要!”男人突然嘶吼起来,“我不需要!”
他猛然举起酒瓶,高抬的手像对着一片虚空无声地呐喊,挥舞起臂膀,扭起腰肢,只听“啪嚓”一声,空酒瓶在门口男人身侧的墙上爆裂开来,碎片在那男人的脸上划出血痕……
“贺海?”
男人被女声惊醒,明丽的阳光刺着昏沉的双眼。
“雨涟……”
“贺海?我们到了。”
男人缓过神来。黄包车已经停在街边,孔家的四合院就在眼前。
“准备好和他谈谈了?”女人问道。
“我进去吧。你就在外面等着。”男人说着,眼神望望女人微微隆起的腹肚。女人觉察到,点了点头。
叩叩门,不出所料无人回应。家仆都已经各奔东西、另谋高就了,院里通常仅有孔若德和他的幼女孔明雅。要么是他不在院里买醉去,要么是他在院里也不愿开门,两者都大有可能。
“不在?”女人问。男人默认。
不知为何,男人突然说道:
“我们去看看玉兰。”
女人愣了愣:“……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大概在院后面那片林里。”男人摇摇头,“你先回去休息吧,路上怕太劳累了。我把包裹也拿去。”
“我也一起去。”女人清脆地说道。
绕到院后,起伏的树林屹立眼前,似金黄的帘纱迤逦着,随风微吟着隐约的歌谣。走进林中,漫天的落叶飘下,像万千金红的蝴蝶在焰似的光线里翩跹,每一次招摇都旋舞起神圣的微鸣,连呼吸都带着淡红柔软的气息。落木金色的清香灌进肺腑,好像人也要羽化飘飞,随圣歌追去。地上若积着灿烂的赤雪,迭叠的红黄汪洋似要将两人淹没。起落间并望不见那堆土丘。两人环顾着,男人蓦然发现一处微微隆起的火黄,仿佛在孕育着大地的新生,似乎能听见胎儿的心跳。走上前去,在落叶的云丘下,长着丛丛的秋草。
“是这里吧。”女人说道。男人把包裹连着慰问信放在土丘旁。
“他会看到的。”男人说着。
在漫天金黄中,两人默然伫立在土丘前。风拂起发丝与衣袖,圣洁的歌谣仍在响着。大地胎儿的心,在这土地下,历历地跳动着,代价是一具枯萎的母亲的骸骨;女人胎儿的心,在这土地上,轻轻地回应着,聆听这一曲涤魂的金色的秋歌。
……
“雨涟,今儿可把我烦厌了!”一个女人走进房里,暴躁地脱下外套,把头发散开,叉起腰,环顾一圈,“贺海出去采药了?”
“又看望阿文去了”女人在椅上转过身,说道,“怎么了,姐?”
“孙佩朋那个小子,又来烦我了。”女人愤愤地说着。
“你不是已经拒绝过好几次了吗?”椅上的女人有些苦笑地问道,“这么死缠烂打?”
“是啊,”女人喘着粗气说道,开始讽刺地模仿起来“‘罗云姝,我真的很喜欢你’,我呸!”
“蒋萍芳知道这事吗?”
“啊,我还没跟她讲过,”女人摇着头,叹气,“不想再让她为这些事烦心,她已经够有的恼的了。”
“她妈知道……吗?”椅上的女人谨慎地问道。
“哦,不知道。萍芳要是说了……”女人耸起肩,抱住两臂,打了个夸张的寒颤,“噫,我想都不敢想。”
“哎。爸妈都不在了,你还好受些。她那边,难啊。”
“是啊。”女人深深叹了口气,低头蹙着眉。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一直瞒下去?”
“不然呢,”女人又叹着,“这事说出去,谁都以为我们是疯子。大概只能私奔吧。那样我们都不会再回桐镇了。”
“你……你这几天都不在,不会是去找路了吧?”
“哎哟,你可真机灵!”女人用手指戳了戳椅上女人的额头。
“你疯啦?”她推开额前的手指,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女人,“姐,我都有了。”
“你……有了?”女人眼睛瞪大了,迅速打量起椅上女人的腹部,“呀,那我……”
椅上的女人望着她。
“我不能走。对。我得和她说。肯定有别的办法解决的……”女人嘀咕着,自言自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