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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麥當勞與肯德基同床(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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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該怎樣處理面前這包木炭?
返回學校後,他首先把其它物品分別送往餐廳和穀倉,最後才把天娜的物品送到寫字樓。天娜不在寫字樓內,大概不知又是躲在那兒投進她的醉鄉裡去,他能相像得到。
他本來不用坐在這裡發呆,其實只要把東西放下,拍拍手就可以離開。他確實是這麼做過,但才走出門外走廊不遠又忍不住走了回來。
他當然知道那些威士忌的用途是什麼,但這包炭嘛……它不是還有另外一種用途嗎?怎麼說他也算是個過來人嘛!有趣的是:現在連炭包也顯得那麼的欲蓋彌彰,竟在包裝外加貼了一個標籤,寫著:珍惜生命,請勿自殺!
他覺得這很好笑!簡直是在提示著它某種其它用途多過是發出警告。
他不曉得天娜究竟打算怎麼運用這包木炭,但肯定她不是用作燒烤的用途,而且,威士忌跟木炭放在一起,它們的用途不是已經很明顯嗎?先把自己灌醉,然後燃炭—單是他就曾經這麼地幹過。
他終於有了決定並且認為最多也只能這麼做。他在炭包底剪了個小孔,再把一大杯清水灌滿內裡,待木炭充份吸納過後才把剩餘的水倒出來,然後他把它放回茶几上,關門,離去。
之後的整個下午,他都在學員休息室進行最後一部份的翻新工程,就真如他所期望般不慌不忙地工作。老馬跟蘇兒繼續在穀倉照顧勇傑。晚飯時,他去了一趟穀倉看看勇傑;牠的情況明顯地好轉了許多—在用紅蘿蔔餵牠時,他的手險些就給牠一併吃掉!
老馬帶了玉芳回家休息,留下蘇兒繼續照料勇傑。蘇兒告訴麥當勞獸醫打了一通電話過來報告初步化驗的結果,認為勇傑可能被一種跳蚤咬過後而感染到熱病。現在只須要等待種菌培植的最後確認,若結果是如他所預料般沒錯,那他明天來替勇傑再注射一針就會沒事了。
勇傑好像能聽懂蘇兒說話似的,牠興奮得不停地把脖子捲往蘇兒身上去,逗得她呱呱大叫大笑起來。蘇兒說這個晚上將會留在穀倉照顧勇傑,著麥當勞可在半夜過來陪她聊聊天,還說反正明天是學校的休息日,他又不用工作。
他覺得這主意不錯,於是答應了她。吃過晚飯後他把晚餐送給蘇兒,然後返回宿舍,清洗完衣服後他便跳上床打算小睡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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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經翻盡典籍、搜索枯腸,試圖明白在她生命中那些離她而去的人,究竟為何作出如此決定?
[自殺是人類潛能的喪失,是愛與親密的喪失,是創造力與希望的喪失;呈現成生理上的病態、心理痛苦失衡、人際關係出現障礙、生活失序等錯綜複雜的現象。簡單點說:是生命中所有珍貴事物的失落。]
—醫學上或心理學上的論點只能僅止於此,事實上也只可僅止於此。試問旁觀者又如何能真正明白得到這些對生命感到完全絕望的人,在走到最後一步之前所承受的究竟是何等的煎熬啊!
她也曾經這麼認為:自殺者對終極一刻的看法是存在著一種[美]的投射—走過這最後一步就是死亡,痛苦就止息了—死亡就是美……
她在好些書本上也曾讀過很多不同的相關報道:日本人長久以來對自殺行為總是曉諭一種崇高的哲道思想,是一種淒美的對[道]的追求;也有些人一直從事笨豬跳、跳傘、徒手攀崖、 賽車……諸如此類的高危活動中,把自己生命置於生死邊沿的最後分秒中才拯救回來。目的:只為尋找那份接近死亡的美來達至某種快感。更有些人甚至試圖在性愛中達至高潮那一刻中作出接近自殺的行為,所為的都同樣是追尋那份所謂的美。然而,究竟是什麼的美?奈何,亦只有那些“功成身退者”才能找到答案……
她對“自殺”或是“死亡”的一直苦苦探究,某程度上已近乎一種迷戀的態度,但話說回來,她其實也一直活在它的陰霾之下!
她父親是個建築工人,且一直是個酒徒;她母親亦因為這兩個問題而跟父親鬧得一直僵持不下。她記憶中的父親是個十分沉默寡言的人,對母親的諸多投訴從不作任何回應或是還以惡言,只老是躲在家中一角自斟自飲,揚起著一張笑臉、掛著個繃緊的笑容,活像陶醉於某個只有他自己的領域之中。
在她八歲那年,父親就在一趟工作中死去。他從建築地盤的高處墮下因失血過多至死。驗屍報告在他體內驗出兩品脫的高濃度酒精。
父親的真正死因從沒讓任何人知曉。留下的只是一個直至今天她也猜不透的疑問:究竟他的死是促意自殺,還是一個意外?
……可惜,沒有,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可告訴她!
她母親對父親的死因從不深究,更認定了他是自殺的。母親還告訴了她父親在國內原是個畫師。在他們南下來香港前,他一直在蘇州一間藝術專科學校中任教美術,但來港後因為專業上得不到承認,所以一直找不上相關的工作。最後,他只能鬱鬱不志地從事建築工作,並且走上了酗酒之路。
然而,在她的記憶中,母親對父親一直的不能重振雄風從不作好言安慰,只附上了喋喋不休的晦氣話。對他的離世更總是懷著滿胸的怨恨憤慨,還咒罵他這樣子一走了之把擔子留下給她也不會得到好死。她從沒原諒過他,更拒絕了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他。後來,母親在不知不覺中竟也走上了父親的老路,終日把自己埋在醉鄉裏,而且更試過了好幾次自殺,但從沒成功過。
當然,母親從不是認真地幹,她只是想向世人發洩出那份可憐的控訴:我是個命苦的人!至少,她就是這麼認為。
她從不怨恨父親,只一直地懷念著他,並認為他始終為了這家庭而無言地附上了他的一生,但卻一直看不起母親。自父親死後,母親便不停地週旋於一段一段的男女關係中,把她完全置之不理。這讓她感到很難過,所以,自少就總是萬般渴望能把成長速度加快,盡快離開這個讓她感到窒息的家。
上高中後,她就開始半工半讀。快餐店服務員、補習老師……等等,幾乎什麼工作她能做的都做過,除了為自己解決一切生活上的困難外還盡力儲下一些錢。每年的暑假,她就振起那雙酷愛自由的翅膀,展開了到處遊歷的旅程。
遊歷讓她抑在心中多年的鬱結得到了一些舒解。走訪過不同的民族後,更讓她了解到不同文化、信仰所面對生命的各種不同演繹。這些經歷終於讓她從那總是感到窒息的陰霾下—父親那死亡之迷、母親的頹廢式生活—終於逐漸走了出來。可是她母親終於又在一次自殺行動中奪去了自己部份生命:她從家中窗口跳下,拯救後下半身完全癱瘓。
她知道後就崩潰了。因為她曉得母親這次是認真地幹了。她實在無法接受雙親都是同樣地走上這麼的一條自毀之路。她沒有去探望過母親,也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過任何人,只聯同她的學姊跑了往蒙古,她甚至沒有跟她們一起回家的打算,她根本就不知道應該如何再活下去……
直到在錫林郭勒草原遇上了松柏,她就得到拯救了。
她第一眼望見他那平靜、祥和的臉孔,心內那份一直翻騰得如狂風巨浪般的思緒就止息了。而且,松柏是個藏傳佛教徒,他在靈性上的修持已達至相當程度,兩人的邂逅剛好拯救了她那已瀕死的心靈,更終於讓它找到了一處棲息之地。於是她便就此跟往昔作別,隨著她的愛人展開流浪。
後來松柏患上了肺癌,她又再一次地受到更嚴重的打擊:松柏基於宗教信念在面對死亡所持的坦然受之態度,在天娜眼中卻是某程度上的一種自殺行為。她始終認為這是一種放棄態度,覺得他起碼也可跟病魔作出拼搏。但她改變不了他的想法,更把這件事情繫上了她的亡父和母親,並認定這就是她一生的宿命—她始終逃不掉!而最後,這些思想更讓她的情緒漸轉抑鬱。她並沒有把她的真正感受告知松柏,只好好地伴著他走至生命的終點。
松柏離世後,她已再沒力量抗衡心中所生起的另一種想法—她從沒生起過這種想法:她自小就不停告誡自己此生絕不可走上父母親的路。可是她……實在已無力再鬥,更像理所當然地遁接上父母親的昔日足跡,不能自己地走上了那條她絕對痛恨的酗酒之路。
而這一刻,她更終於銜接上她父母親曾走過的最後一步……
氣爐上的鐵鑊已被燃燒至接近溶點,呈現著如岩漿般的鍻紅色;鐵鑊上的木炭在高溫燃燒下不停發出劈里啪啦響聲,釋放著漊漊白煙,梟梟而升,充斥於整間屋內。天娜癱倒在廳中的酸枝長椅上。她感到生命正在逐漸流逝,但她實在搞不清楚究竟是酒精把她弄至神志不清,還是她已吸入足夠的一氧化碳而產生的反應。
這一刻,就是她一直期待著的:一窺那終極一刻的神聖時刻—那種[純美]的誕生!
她的父親、母親、松柏、蘇兒,在腦海中淡然地略去,像在跟她作出最後的道別。一切在她生命中曾經重要的人或事彷彿已跟她再沒關聯;她的痛苦也不再存在了,甚至她的肉體也像跟她脫離了聯繫。可是她並不因此以感到完滿,她只感到這一刻比起往昔的任何時刻都要孤獨—她並不認為這就是所謂的[美]!
這就是美嗎?如果是,她實在感到很失望!
在她的生命還沒完結前,那些一直纏擾著她的痛苦、煩擾,好像雨點落入池水中,驟然地不知所蹤,活像比她還要早點死掉似的!她甚至已搞不清楚:這一刻的她,究竟是處於生,還是已死的境界。生與死之間的鴻溝一剎那像完全消失,再沒什麼差別之分。
她感到一股漠然的空寂誕生了!
—美,它跟死亡連上關係,只不過是完結的意思罷了!除了空寂,根本就再沒有任何的延續。她看到了!
她終於感受到刻下所幹的事情,根本就和她一直所承受的痛苦無關;她改變不了任何事情。只不過是某種信念把她引領至此,毫無原故地把自己的生命就此結束罷了。
直到此刻她才曉得:遺下給蘇兒的將會是讓她一生也不能磨滅的傷害,就像她父母所遺下給她的一樣,而她竟然重蹈覆轍地把這股怨恨發洩在女兒身上……
她繃緊的面容漸轉祥和,眼神忽然澄明起來,迴光反照的時刻出現了。
她的靈魂像脫離了軀殼,飄浮於空氣中。一晃眼,她已置身於山上,看到松柏和蘇兒站在秋楓樹下,背對著她,可是不論她怎樣聲嘶力竭地叫喚著他倆還是落得徒然,他們轉眼就消失了;再晃眼,她已置身在一間屋內,看到自己無助地躺在椅上,手上拿著個空空的藥樽,地上亂放著一堆酒樽,還有正釋出漊漊白煙的木炭……
她感到很震驚!我究竟在幹什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