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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豪华落尽见真淳(小说)-第一部分 ...

  •   *注:你们有没有过以现在的自己评价过去的人或事的经历?我常常做出这种事情,并且事后还长叹回味良久。《豪华落尽见真淳》这部短篇小说便是这么产生的——不过人物和大部分剧情完全虚构,大家图个乐子随意看看便可。要是初中时真能有幸遇见这朱老师,那我也无需于高中彷徨混沌过一段时日。

      在S外,朱老师教了我三年语文。现在想来,她大概是引着我探入国学门扉的第一个人。

      初中的时候,我是个极脆弱的人儿。我将自已每日丢掷在朋友和喧嚣之中,若是有一刻没有交谈,就会是手脚冰凉,一种被孤弃的空虚感拢上心头。看了不少书,正统闲杂的都有,觉得有一肚子的话语想要倾诉,无奈我又是何德何能,只得把这满腹的心绪往下咽。我功课做得极快,时而放了课回到家衣也不换,痴痴地趴在案上俯看着楼下归家的人们来往,一个个黑点,日日往复,心中不免涌上股孤独怜悯之感。

      我自以为将这一切隐藏的很好,甚至还有一些窃喜。无人会知晓我的内心世界,而年少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秘密总是高兴的。学堂里,老师在讲台上讲着几何应用,学生在桌底下摸出手机。孤独和喜悦,两种矛盾着的情感在我心坎里缠绕,就像是共生般使我愈发地渴望脱离现实。着了魔似的,我看的书愈多,那种红尘纷扰、我自安然的优越就愈发地强烈。我看了更多的书,功课下落了些,但我并不在意,甚至还颇为此而自豪。现在想来也是可笑,约莫是稚嫩的我将这看成了岿然不惑于世俗的证明。

      朱佩芳开始教我们的时候正逢我十三岁。我是大月生的,个头却十分矮小,坐在第二排。我喜欢这个位置,这让我看清板书上的每一个字,更可以使得我打量得上老师的穿着言行。因此,当朱老师迈进教室的时候,我大言不惭地自认为是班上她认识的首个学生。真正的答案我现在倒也无法追溯,但那日,朱老师定是留心到了我,一个坐在前排支着头,眼中含着疏离的女生。

      朱佩芳教了我们三年,但我们很少叫她的大名。“佩芳兰,不系尘缨”,我想她的名字应是和这曲《南楼令》有所联系,好一番清空素净之气。后来我叫她奶奶,亲近之意由此可见。她的年龄是我所认识的老师中最大的,但走起路来精气神很足。一头稀薄的头发焗成黑色,紧紧地束在脑后挽成小髻。苍白色的脸和嘴,细丝眼镜,青色的丝巾,两条细地火柴杆似的腿从宽大的裤脚管里支出来,却蹬了双深色的低帮皮靴哒哒哒地作响——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的景象。

      朱老师课上得顶好,但我并不喜她,或许是因为她古怪的穿着,或许是由于上课时她若有若无看向我的目光。我总觉得那双镜片之后的眼睛能够窥视到我孤独中的快活,望眼欲穿那一方净土。这让我很是惶惑和愤怒,但碍于身份又不敢当面对峙,所以刚开学的那会时候,我只得低着头,近乎怨恨地看着底下那双短靴在我身边踱来踱去。

      所幸,同学们也对于这样个年近花甲却衣着奇特的老人抱有反感。初一,正是学生轻狂的时候,未经世事却妄为地很。记得之前,我们班上曾有一个共享书架,原是老师鼓励大家将家中的好书拿过来,结果我一看,高出我头顶极多的书架竟被言情小说和插图漫画充实地满当。后来年级升上去也不见改色,班主任见状只得废弃,缘由是一次班上有位女同学竟因看得入迷迟了午后的课。

      朱老师讲文学是极有激情的,白话文言并重。别的老师讲每周一诗就只是泛泛而谈,然后将书丢掷给我们叫我们记得不带错字滚瓜乱熟,但她不。她的语言不是溪水,是我们闻所未闻的江河,内容涛涛深广,又处处随着所授诗词而激流奔放。只可惜,那时的我们又怎会懂得她的情感、她的一腔热爱?由此,传纸条、写暗号的风气又如影随形地过来了。家里熏陶的缘故,其实我对于古诗文一直是怀有兴趣的,可那会儿我正心系着我那孤独和喜悦,亦无心于此。

      枫叶红了没多久,便是期中考试。我们班不是重点班,平日里考得差些,除了班主任训斥一二也无人看管。我预想着国学课上听的人本身便少,仗着自己被之前的老师赞赏过“才思敏捷”就没有复习,却不想这次考得尤其地难,许多点我竟没有看懂,只得匆匆不知所云地答了,结果不言而喻。我自知理亏,读不进书,如坐针毡地在家里耗了一个周末。周一上来,朱老师便喊我到她办公室里去。

      我以为迎来的会是好一顿斥责,故在办公室门口踌躇良久。朱老师拿着我的三十一分的作文卷子,似没发觉我般,仍在红笔圈画着什么。我凑近些,作文格子剩下的部分竟都是她的评语。朱老师定是平日习字之人,一笔笔极具张力,居然颇有凤舞之势,全然看不出是出自老人布着苍斑的五指。我不禁愣了神,家中祖母也是日日练字,打小便教我些书法。字中看人,作文纸上平淡中和的意蕴虽是瘦秀,毫发间却是掩不住的洒脱精神。那撇捺中奔淌而出的蓬勃生机合着她干瘪身躯所带来的震撼,是无法用语言去描述的。

      倒是朱老师将我从这种触动中敲醒,“你瞧,你的作文很有灵气,只是不适合硬式。”我站着,她坐着,我才第一次敢隔着镜片去直视她。那不是双浑浊的眼睛,反之,黑白分明之下注视着我的,是一对睿智的、真挚的炯炯明目。那一刻,我才明白自打头起,我的怨恨和惶惑都是枉费心机,因为早在相遇的最初,那在暗中滋生的孤独和快乐便不再独属于我。但出乎意料的,这种感觉并不令人烦厌。大概是因为她更多的是理解我,而非是像父母般的教唆和警示。

      我们攀谈了许久,我没有彻底敞开心扉,但朱老师是极耐心的。她说,我是个有灵性的、独特的孩子。“独特的”。“有灵性的”。从来,我不会被这么形容。“表里不一的”,“奇怪的”,“将会被社会淘汰的”——曾经我尝试向母亲描述过我的那份孤僻和欢喜,却终迎来了这样的评价——我也恐惧,终有一天,我会变为同他们一般的麻木样子。可就在那狭小的空间里,她的话语舒缓,却能轻易抚慰梗在我喉头上最为顽固的痛苦。“要写出更好的文章,你可得去琢磨文言,里边会有收获的。”她塞给我只橘子。两只冰冷的手触碰在一起,夕阳拢下来,就仿佛火一样的光芒被我们握在手心里似的。

      那天,我没有再俯视着楼底人来人往。拿起作文纸,我发现她的评论竟鲜明地分为了两块,截然不同:一块是“作文”,另一块,叫“文章”、叫“国学”……

      在“文章“那版里,我至今仍深刻地记得这样的话语:“勇敢地去用文字抒发吧,孩子,你的心声无需用华丽的词藻修饰。”这是再朴实不过的建议和鼓舞啊。我读到了她的欣赏,那种平等的、毫无虚言的真情。“你可以把平时的情感记录下来和我分享,我在办公室里等你。”看到这里,我的眼眶又盈满泪水了。回想起来,那日,闭塞的我迎来了一束光,也就是这束光,将慢慢地溶化我的那片黑色冻土,带我一点一点地,去发觉生命的美好。

      往后的每一次作文,她的评价始终如一地分为那两部分:的确,她教我作文技巧,教我怎样能够取得高分;但她所传于我的,更是对于自我创作的热爱和对生命力量的探求。她带我领略古史、牵着我邂逅文学。那三年,是朱老师护着我,才使得一颗滚烫的心灵免于湮灭。

      中学,我对于朱老师心存愧疚的有两件事。一件,是开学初对她的怨愤;还有一件,是因为我的懦弱。十三四岁的我们背地里对于朱老师的着装,总是报以嘲弄。她有许多的丝巾,有月白的,黛蓝的,石青的,杏黄的……我顶喜欢那条石青色的,薄如纱,风一吹,就宛若烟青色的水雾在她身旁环绕。一次,班上男生前去办公室里批订正,跑了空,却不想看到朱老师案底下摆了不少鞋袜,回来对此便大发议论,女生也跟着揶揄,说的话竟让我亦感到屈辱。他们又怎知道,她是将最精致夺目的自己留在讲台上,以最美好的姿态、最端庄的言语去讲述国学——那无数人演绎出的漫漫长河?他们又怎会知道,那每一条丝巾,每一个细节都涵盖着一个老人对于生活的热爱?你们听见了吗,那哒哒哒的短靴所唱颂着不服老的赞歌?

      我在心中呐喊、愤慨,却最终没有说出口。因为我害怕失去,失去填塞我那内心孤独的朋友和喧嚣。不,我还不够强大,是我的懦弱让我无法表露内心的汹涌。但这,却坚定了我继续探求的决心。是的,我将会从文学和现实中汲取力量,直至有一日,我也能够拥有以真我自居的勇气。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攀登“,朱老师尤其喜爱用这话来形容学习。当时嗤笑不已的我们大概不会想到,它竟成为毕业潸然泪下前最惯引用的话语。再细想来,这话,又何尝不包含着朱老师对我们的殷殷期望?她教着我们去敬重历史、敬重文人,却不想我们被那敬意所束缚。她是架梯子,直竖上云霄去。而我们又是何其有幸,才得以借力爬上高处,去目睹番她所赋予我们的风景。下边,北海的菊花在秋风中开得烂漫;一晃神,我们又听到“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老先生书屋里在朗朗读书了,真切地打紧;远处,是条浩大的长河,暖暖罩着,绵延不息地向更远的地方涌去。自始自终,她都是一位注重性灵启发的有识之士。尊敬和畏惧,朱老师领着我们分辨地清楚。我们倚着她俯览群雄,怀着满心欣赏,将目光直投向那远山、那星子、那条映着悠悠天地的巨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豪华落尽见真淳(小说)-第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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