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令为时》泗上

8、仲宅驱鬼

　　她能从子非的眼神中看出来，他想让她死，给明和狐阳公主殉葬。

　　是，知道她的过去的人，是不会跟她站在一边的。

　　她要是犯了一丁点儿错，他们就会说，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应该救活这个妖女，她果真是个祸患，她就该烂在宗庙里。

　　是，她只是无意犯了一个错，这天下就再也容不得她了。

　　她受够了，那些异样的目光。

　　占卜问卦，这世上能帮她的，只有一个人，秦国质子之子——政。

　　祝柔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躁念又起，她答应过明，忘掉心中的仇恨。

　　现在就走。子非转过头，闭上眼睛，不再看她。

　　祝柔跪下向他又磕了一个头，这一跪是谢先生当年的救命之恩。

　　从此，一笔勾销，江湖永别。

　　祝柔回城去了，临别前与江原约定好在仲乐宅中见，她会在那里等他。

　　离别仅仅数日，兰陵城就有了新的变化。百姓之间那种敞亮的热闹如今都变成了街头巷尾的窃窃私语。

　　打听后才知道还是韩国细作田素的缘故。是云申君亲自押解她的，听说啊，他面色铁青，发了不小的脾气。

　　方才，偏有哪个不识相的惊了他的马，一怒之下，给丢进大牢里了。

　　啧啧，这几日可要少出门咯。百姓议论纷纷。

　　听说被抓的是子非神医的大弟子，余儿啊。

　　他，他可是个好人呐。

　　唉，他偏说自己姓田。

　　这可不巧了，那个大巫细作正是姓田。触了霉头，正是这宗给他抓了。

　　祝柔心思一沉，罢也，这跟她没有关系。

　　祝柔姑娘，在下可找了你许久啊！仲乐像看见救星一样，奔到祝柔面前。

　　原来，是他的宅子里闹鬼了。夜里，总能听见脚步声，但打开门又没有人。白天，门前总有一滩血。

　　兴许是家仆作怪。祝柔没放在心上。

　　非也，非也。在下有一日非要探出个究竟，就留了个门缝，看见那滩血是凭空出现的呀。

　　这倒有意思，祝柔心想。

　　回到仲宅，确比之前冷清，家仆都已经被吓跑了，仲乐也搬到外面去住了，不敢再踏足进来。

　　祝柔望了一眼天空，日薄西山，再等天黑一些。

　　她跪坐在院子中央，闭上眼睛，全神贯注，空气里有一丝血腥味。这鬼，可能是宅子的前主人，亡灵还未安息。

　　时机已到，祝柔从袖中拿出阴阳二简，持在手中。

　　阴简，色黑；阳简，色白。

　　这便是阴阳家巫脉独特的占卜通灵的方式。

　　起势、作念、会意、通灵。

　　再睁开眼，看见的便是阴间。

　　一个中年男人模样的亡灵正跪坐在她的面前，等着被她看见。

　　如此折腾，吓退众人，原来是为了找她。

　　他自述是这间宅子的前主人，春申君之胞弟，春申君黄歇被李园杀害之后，尽灭其族，赶尽杀绝。

　　他还记得，在兰陵，一群带剑士兵不分青红皂白来到他的家中把他的妻儿老小一齐杀害，他到死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死后才知道是李园这个奸人，如今还当上了楚国令尹。

　　楚国迟早要亡在他的手里。他忿忿地说。

　　祝柔见他身上还留有几十处剑伤，脖子上还有一道长长地被划拉开。但他已经不甚清楚了。

　　通常，死后亡灵会在一两天消失，但意念超绝者可以留在世间很久。他死得冤，怨恨不解，故能留在宅子几十年。

　　阴阳两界不相通，大人弄出这样的动静，再不过两日就会消失殆尽了。

　　巫祖大人，在下是有一事相求。

　　他生前曾见过巫祖辛随一面，她一进宅子他便认出来了，她的相貌几十年都没有变化。巫祖果有通天达地之能。

　　在下还有一儿一女，女儿早年随了阴阳家，名叫黄素。幼子躲在酒窖里逃过了一劫，后被子非神医救了去，名叫黄余。

　　在下……在下想在临走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可好，求巫祖占上一卦。男人的眼神非常迫切。

　　我见过他们，如今一个是云梦泽大巫，一个是子非神医的爱徒。他们都很好。

　　那便好，那便好。男人松了一口气，眼睛里流露出幸福的神色，他的身体正在渐渐消失。

　　世间已没有他可牵挂的。

　　祝柔是被某种东西吸引，不自觉地伸出一只手。男人不知何意，但也伸出了一只手与她轻握，不一会儿就彻底消失在吹来的冥风之中。

　　解。祝柔作势解除了巫术，将阴阳二简收于袖中。

　　她在庭院里坐了良久，心里空落落的。

　　今日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村中已无人再感染疫病，再过几天，疫病便可完全消除。

　　江原的胃毒也在子非神医的中药之下得到了缓解，再无灼心之感。只是那药苦极了，江原只有捏着鼻子，一口才能灌下去。喝了之后，又必得反胃很久，还不能吐出来。

　　兰陵令不知怎的，今日破天荒地居然来到村子里面。

　　还不知公子该如何称呼？郡守堆笑作揖道。

　　江原左右看了看，确定周围只有他一人。

　　在下江原，大人来此不知有何贵干？他也学着作揖。

　　江公子，之前多有得罪了。如今疫情得已止息，听村民说，都是江公子的功劳，特封三千铜贝，还请江公子笑纳。

　　他身后的官兵抓准时机把一箱子抬到江原面前打开，里面全是沉甸甸的铜贝，码得整整齐齐。

　　这可值不少钱吧？江原还不清楚铜贝的购买力。

　　买下兰陵城一座豪宅是不成问题的。

　　我的同仁也有不少功劳，这些可分给他们当作酬劳。

　　江公子收下，这些都任您花费。

　　江原虽不清楚郡守反复无常的原因，难道是因为自己抗疫有功？但这钱来得恰是时候。

　　兰陵令毕恭毕敬地与江原唠了几句，看他脸上满意，也不再计较前些日子的事情，便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江原依然把这些铜贝做了奖金规划，保证每个医士都不能白干活，还有那些志愿者，以及药材补贴，村里的困难户，都要挨家挨户地发下去。这么一发，到自己手里就剩下了五十铜贝。

　　江原只能苦笑，君子嘛，可不得两袖清风？

　　治疗胃毒的最后一步，就是以毒攻毒。

　　原来前几天喝的那些草药都只是餐前点心。江原呆愣愣地看着地笼里的过山峰，也就是眼镜王蛇，子非先生竟说要用这种东西来驱毒！

　　江兄，江兄，莫跑！杏苏的反应很快，忙拉住了提腿要溜的江原。

　　我已经大好了！真的，浑身上下都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江兄，回来！杏苏是个实心眼，还力大无比，直接把他绑了放在地上，江原根本无法从他的手里逃脱。

　　师父吩咐了，江兄这三日里，每日都要被毒蛇咬伤一口才能好。

　　杏苏说着，又从草堆旁拿出了其他几个地笼，竹叶青、五步蛇，都在笼子里吐着蛇信子，随时准备要把他吃掉似的。

　　这是救人？这是治病？

　　杏苏可不听他求饶，撸起江原的袖子，捏住一只竹叶青的头就放在江原的手臂上。

　　啊——

　　惨叫声隔了几个巷子都能听见。

　　江原看着自己手臂上的六个蛇牙印，除了是蛇留下的，其实痛感跟出血差不多。

　　他心中默数了三分钟，呵，好像还真没有中毒的迹象。

　　身子反而更清爽了，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知足吧，听师父说，第一个中了锥翅蛊毒痊愈的人可是放血引毒，刮骨疗毒，手臂上一片白骨。

　　跟那比起来，这算什么？杏苏翻了个白眼。

　　把蛇毒提取到针管里注射不就好了吗？唉，可惜古代的条件做不出注射针，否则也不必受毒蛇的惊吓了。

　　江原尝试着看了一眼笼里的毒蛇，仍是吓得打了个寒战。

　　五种剧毒蛇的毒性才堪堪抵过锥刺蛊毒，可见其毒性有多强。

　　子非先生喻之为“天下第二毒”。

　　此毒才为天下第二，江原自然会好奇天下第一是何毒。

　　但杏苏只露出一个神秘兮兮的表情，不肯回答，他自然是不要碰上最好。

　　这世上还没有人能将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毒集于一身呢。

　　谁想碰上这事儿呢？都是云梦泽的那个大巫，真是个可怕恶毒的女人，视生命如草芥。

　　她这回可遭报应了。

　　她呀，是韩国的细作。已经被押送到兰陵了，要送到楚王面前问斩。听说是绞刑。

　　江原的心中闪过一丝同情，但转瞬就想起她是如何屠杀那些可怜女孩儿的。

　　恶人自有恶报而已，同情她这种人，死去的小女孩儿岂不死得冤枉？

　　不好！不好！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进茅屋。

　　余儿师兄也被抓了！

　　师父可知道？杏苏忙问。

　　知道了！知道了！这事儿也瞒不住他老人家呀。

　　城郭外偏远村里的消息比城里来得慢些，这些事终于也传进了子非的耳朵里。

　　余儿被下大狱了！他身子一歪，瘫坐在地上，不敢相信。

　　还有，田素。

　　这个名字，他好久没有听到了。

　　这可如何是好呀？！子非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众弟子从未见过师父这样焦急。

　　他们的大师兄被抓了，众人心中也焦灼万分，但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下令抓他的人可是云申君。连兰陵令也不敢过问呀。

　　那就进城，求见云申君。子非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茅草堆，他想到了那个妖女，毒妇，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想起她？

　　他绝不会求她的。

　　江原的治疗还有两天，但子非先生和医士们今日就要撤离出村，他也得带着几笼毒蛇跟他们一起进城。

　　毕竟江原可没有胆子捏着毒蛇的头放在自己的手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