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令为时》泗上

7、洗心之草

　　幽王四年，楚兵站在兰陵城楼上瞭望西方旧土，楚国的半壁江山都已收入秦国囊中。

　　自怀王客死秦国，楚国便大势已去。屈子自投汨罗江，郢都被破，楚都被迫东迁，从陈城到了寿春，只为避秦锋芒。

　　楚国旧臣虽不发一言，但惶惶人心，都在腐朽的旧制度中摇荡。

　　仲春之日，一只信鸽飞进了咸阳宫训教所，李斯堂中。

　　六国间谍，只经于他一手。

　　李斯解下鸽子脚上的竹筒，里面卷着一条布帛，上面的文字旁人是看不懂的，这是他和秦国间谍之间的密语。

　　帛文上意：仲秋之月，巫祖入秦。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他立刻起身出门要将此事禀报大王。

　　自大王亲政以来，他就一直在六国打探巫祖的下落。得此消息，大王必定大喜。

　　李斯也算半个儒生，在荀子门下读了几年书。对于阴阳家，他心中不屑，什么敬授天时，无非是打着上天的名义谋取私利地位。

　　无论哪家哪派，说到底，都是追名逐利而已。

　　秦王所好，便是他之所好；秦王所恶，便是他之所恶。否则，他何以从一个上蔡小吏坐上了大秦相国的位置？

　　进殿呈文，年轻的秦王并没有如他所想，喜上眉梢。反而不动声色，将帛文放进了火盆里焚毁。

　　这是一位真正的君主，没人能猜透他的心思。李斯低下眉眼，他必须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妄加揣度秦王的心意，身在咸阳宫，他必须小心翼翼。

　　待李斯离开后，空荡荡的大殿里，只余秦王政一人。

　　他没有停下批阅堆在他面前的来自四面八方各级官吏的上百斤竹简，只是嘴角偶尔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阿祝……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祝柔坐在小船尾轻唱着《采薇》，光着双脚浸在冰凉的河水中，时不时扬起晶莹的水花。

　　船头，余儿正专注地在湿地中寻找洗心草的痕迹。

　　从小到大，师父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他从来不会忤逆师命。自然，他也不会知道师父这次让他出来采药的意图。

　　洗心草的样子长得就像一个通红的小灯笼，一颗一颗结在枝上。性凉，有润胃止泻的功效，多生长在湿地中，在绿油油的杂草中很好辨认。

　　传说中，这是一种能涤除欲望，洗去部分记忆的神草。几万株之中才有一株有此功效。

　　若真能找到那样的神草便好了。

　　阿祝，你是从哪儿来的？听你的口音，不像是兰陵人。

　　你是兰陵人吗？祝柔望着万里无云的晴天漫不经心地问。

　　我儿时住在寿春，之后便跟了师父，在兰陵住了四年。

　　可有父母兄弟姐妹？

　　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姐姐。余儿望着遥遥的水道，似乎回想起了很久远的事情。

　　那是他的秘密。

　　阿祝，为什么师父不喜欢你？你们好像很久之前就认识。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这世上，因为很多人都无法承受过去的重量，所以才有了洗心神草。

　　祝柔望着白晕晕的日光，想起了狐阳，对她来说，这真是一个很久远的名字，就好像是百年前的事了。

　　燕王喜元年，蓟城王宫外，舍人所，柳下论道。

　　祝柔跪在最后一排席上。她被丞相粟腹请进舍人所不久，丞相以礼相待，专为她准备了一间上好的居所，引得舍人所里议论纷纷。

　　天下的门客之中居然出了一个女人，真是奇了。听说她是阴阳五行家邹衍的三代弟子，刚出关便被丞相请了回来。

　　可那天我看到她在房里使的是卜筮之术。一个人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跟人说话，仔细听，又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这可离奇了。

　　混在这群男人堆里，祝柔总是最为显眼的，她毕竟是个女人。

　　她也不爱说话，面上总不见什么表情，成天一个人闷在房里。

　　只有当她见到一个人的时候，她的脸上才会出现不一样的神情，韩公子明。

　　他在燕国呆了三年，与燕国公主狐阳已有了婚约，住在王宫之内，一月中却总有几次来到舍人所探望祝柔，某一次，他还带上了狐阳公主。

　　聪明的门客自然知道，这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罢了。其实二人只是旧交，并无其他男女之意。见面也是光明磊落，绝不藏着掖着。

　　丞相粟腹、韩国公子明，祝柔才在士人中间崭露头角，便已经攀附上了两国人脉。真叫舍人所里郁郁不得志的门客因羡生妒。

　　这次柳下论道，就是门客们专为她摆的。他们倒想看看，这位小姑娘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

　　祝柔姑娘，请。席官唤她上前。

　　众人纷纷回头，无数目光都落在她一人身上。

　　她第一次，被这么多的正大光明的目光注视。

　　祖师邹衍，讲论五行相胜之说。水胜火、火胜金、金胜木、木胜土、土胜水，万物皆在五行之中，人如是，国亦如是。黄帝属土其色尚黄、夏禹属木其色尚青、成汤属金其色尚白、文王属火其色尚赤，胜火者为水，其色尚黑。

　　门客面面相觑，一人言：当今七国，尚黑者唯秦一国而已。

　　不正是秦昭襄王灭了周王室吗？言水胜火倒也无错。

　　此说不过是结上古之事。据五行相胜之说，谁能成为新的天下之主呢？

　　这是天下士子最为关心的话题。

　　天机不可泄露。不过，新的天下之主很快就会诞生了。

　　啊！一声惊叫打断了众人激烈的讨论。

　　是毒虫！众人只见一位门客在地上疼得哇哇大叫地打滚，忙纷纷站起来围观，却不敢贸然上前。

　　祝柔上前，不慌不忙地从腰间拿出一根玉简放在地上，本刺进那人手臂上的毒虫竟然像受到什么吸引一般，乖乖地出来爬到了玉简上。

　　这可是隐翅虫啊！有剧毒！一个见多识广的门客仔细一看，惊得大叫。

　　众人一看那门客的臂上果然红肿糜烂了一大块，额头上挂满了汗珠，眼神迷离，神智已有些不清。

　　快请子非先生来医治，否则性命危矣！门客拍腿疾呼。

　　祝柔在门客的惊呼中用手指摸了摸那只毒虫，这虫子好玩，还不及一颗米粒大小，却能致人于死地。

　　师父说百越之地有一名为“炼蛊”的密宗。既与此虫遭遇，不妨一试。

　　时隔半月，此事也渐渐平息。

　　只是那门客臂上留了一道永久的红色疤痕，虽不美观，但能保住这条手臂已经是万幸，幸亏是得子非先生相救。

　　不过舍人所关于祝柔的议论却更多了，稍一触碰就会致使皮肤溃烂的毒虫到了她的手里竟如同宠物一般，能够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是何方神圣？连子非听了也摇头不解，只能归结于她有某种特殊体质。

　　祝柔从蓟城外的深山野林里搜集来了上百只毒虫，置于一个小罐，过了半月方才开启，里面果然只活着一只，其余毒虫都被啃食殆尽，活着的便是那只隐翅虫。

　　祝柔把食指伸进罐中，毒虫便乖乖地爬上了她的手指。和半月前的样子确实有了变化，毒虫的颜色更黑了，多长出了一对更加锋利的翅膀，体型也大了一倍。

　　锥翅蛊，是祝柔给它取的新名字。

　　只是毒效如何却不知，也不可用人来实验，只能置于新罐之中，藏于房中隐秘处。

　　谁会料到，出这样的事情？

　　找到了！

　　余儿兴奋地摘下那株求之不易的洗心草，为此他可找了五天了。

　　可是，寻了二十几里地，也就找到了这么一株，疫民可有上千啊。

　　一株便够了，这洗心草是用来治江公子的。

　　祝柔看得清楚，子非先生只是嘴硬不肯直说，江原救了那么多灾民，他定不会见好人不救。

　　此草便是治疗锥翅蛊毒的药材之一，否则祝柔也不会跟他前来。

　　她接过那株洗心草，小心翼翼地收入袖中。

　　二人再返回兰陵时，城外的春疫已经被控制住了。

　　只是，另有一桩奇事，在兰陵闹得沸沸扬扬。

　　云梦泽的大巫竟是个韩国细作，今日已被押送入兰陵。

　　祝柔停顿片刻便明白了，这是田素为了掩盖秦国细作的真实身份，而抛出的假身份。

　　没想到李斯的心思如此缜密，早已安排好了后手，也难怪六国之中从未有秦国细作暴露身份。

　　此事，她不应该插手，旁人与她何干
　　。
　　江原，才是最重要的那个人。

　　她再见到江原时，他正与众医士商议春疫控防之事。

　　他脸上容光焕发，眼睛里也有了光采，不像往日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些日子，他管着春疫的控防，人员调度安排，解决各种杂七杂八的问题。忙得焦头烂额。

　　不由得他去想以前的事情了，从前撕心裂肺的痛苦都已恍如隔世一般。

　　治他，老夫还有一个要求。子非在祝柔面前从不低头。

　　从此以后，你不许出现在老夫的面前。

　　他真是恨极了她呀。

　　毒妇？妖女？祸星？

　　祝柔不在意他的看法，却不能容忍他对江原这么说，避开她，离她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