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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兰陵旧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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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乐的宅子没有普通富商一掷千金的豪奢之感,反倒古朴雅致。
院内种着竹子,有两个仆人洒扫。门上刷了朱漆,雕刻的是精致的虫鸟兽纹。有五六间房子,后院是一个较大的马厩,有七八匹好马,是用来运送货物的。
他虽然行于商贾之间,但身上却有几分书生的儒雅气质。一问才知原来早些年在兰陵荀子门下读过几年书,而后从商。
老师离世之后,门人便都四散离开了。如今门庭萧索,谈起来还真有些伤感之情状。
荀况死了。祝柔避世山中,也不知此事。
仲先生可知兰陵名医子非?祝柔问。
子非是名医秦缓的后人,后世俗称扁鹊,与荀况是多年至交。他本是闲云野鹤,行走七国的游医,因荀况在兰陵聚徒讲学,才定居在兰陵。荀况既死,也不知他还在不在。
听说郭外闹了时疫,子非先生去了那儿行医。不如在小院住上四五日,等子非先生回来。
仲乐对祝柔的身份和玉佩的来历颇为好奇,时不时刺探她的底细。
但江原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于是守口如瓶,什么也没说。
祝柔也只说自己是阴阳家门人。师承何人,玉佩的来历一字不答。
江原转移话题,说想看看仲乐所说的那些典籍。
那些典籍都码放在一个偏房之内,有成堆的竹简,箱中也有一些帛书。
仲乐初见他时便觉得他是个儒生,如今见他面对万卷藏书目瞪口呆的样子更是确信了这一点。天下除了儒生,还有谁会这么喜欢书?
江原随意翻开一卷竹简,是后世中未曾记载的珍贵文字,这些东西,全都覆灭于秦统一战争的硝烟之中,而今却再现于江原的眼中……
他细细读阅,是儒生子思所著的文章,这可比任何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都更要珍贵啊!
他的手心都发了汗,眼眶一酸,落下泪来。
这是多少考古学家和哲学家以及文学家,历史学家的毕生所求。而今,百家典籍,全人类的精神财富就明明白白地堆在他的面前,触手可及。
无数学者为之奋斗,寻求一生的东西就这样朴素低调地陈列在他的眼前,而不是放置在某些恒温恒湿的温室,橱柜之中,要小心翼翼地消毒,戴上口罩、手套……
祝柔递给他一张帕子,她不明白他在哭什么。
不过她看见了一张黑色的帛书,是她们阴阳家的帛色。
上书《月令》一篇,记载着时令和人顺应天时的礼仪。至于是谁所作,连师父也不知,大概是上古羲和之官所作。
她见江原一心陶醉在书房之中,不便扰了他,轻轻退出了房门。
他简直被幸福冲昏了头脑,一瞬间竟然觉得自己死得好,但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江原仔细读了几篇,叹了一声将其放下。这些书就算他全部看完又如何呢?他才初初领略战国百家思想,就已经感受到其深不可测。可是这些典籍能流传于后世的却寥寥无几。
再珍贵的东西,也无法熬过时间。在漫长无涯的岁月的磨砺当中,世上的一切都会变成虚无。曾经存在过的东西,只要不被记得,它就不曾存在。
江原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伤感之情,正应孔夫子那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他出了书房,看见院子里有只公孔雀,正在草地上巡视自己的领地。
仲乐就在廊上一侧,笑呵呵地跟两位来客交谈,看样子像是在谈生意。
仲乐谈完之后看见了江原在廊上闲逛,于是挥了挥手,示意他过来。
江兄怎么愁容满面?是我招待不周?
不,怎会。只是有些事情想请教仲先生。
不妨直言。
阴阳家与儒家之流似乎不同。
江原看了祝柔翻阅的帛书,帛书呈黑色,用白线绣字,是一副精致的绣品。而其中的内容与后世流传的版本也有很大的差异。
里面不乏一些神秘论,譬如阴阳两界以及上帝斩龙之说。
那位姑娘什么来历,看江兄的样子,自己都不知道吧?仲乐已看出来七分他们二人似乎并不相熟。但他对于阴阳家都一无所知,仲乐心下微微一惊。
阴阳家是九家中的显贵。阴阳家门人,多是王公贵族的座上宾客,序四时大顺,占卜祸福,通五行术数,地位尊崇。以祝柔姑娘的玉佩来看,其地位绝不在司命之下呀。
司命在阴阳家是什么地位?
司命在七国只有十位,都是极为富贵之人呐。楚国就有一位,名叫田素,是云梦泽的大巫。仲乐好耐性,不厌其烦地给江原解释。
那,巫祖在阴阳家又是什么地位?
阴阳家现有三脉,其中一脉称为巫脉,巫脉的开山鼻祖便称为巫祖。
活着的时候,那可是阴阳家最引以为傲的领袖,一度使阴阳家一门跃居九家之首。
楚王,燕王,韩王,赵王,甚至连当今的秦王都与她有关系。但自多年以前便下落不明。
多年以前?有多久?江原心想,按年龄推算,祝柔若是巫祖,岂不是十几岁就坐上阴阳家领袖的位置?虽然战国有不少年少成名的天才少年,可是……不对,怎么算都不对。
那位巫祖叫什么名字?
辛随。
那这样说,祝柔不是阴阳家的巫祖,只是一名阴阳家门人而已。
如果她是一个司命,倒也说得通她的种种异常之处。
江兄,天色已晚,我看你还是先去歇息。
江原看了一眼天空,才发现月已上柳梢。
他睡的时间不长,天一亮便起来进了书房,他已经彻底着迷,那些古老的文字令他心驰神往,连梦里都是那些似懂非懂的文字。
祝柔懂得七国文字,江原时常向她请教,几日接触下来,江原才知她的学问深厚。
不知她师承何人。
咳咳……
江原一口血喷在了竹简上,他连忙拂袖拭去,生怕脏了字。
祝柔心知,她的丹药已经撑不了多久了。他现在只是靠着这些书吊着一口气在。
子非先生怎么还没回城?祝柔找到仲乐打听。
刚才得的消息,城外乡里的时疫闹得太凶了,已经死了三四百人,而且越传越厉害,城门都关上了,不许外面的百姓进城。
她已等了这几天,城外的疫症越闹越凶。她担心子非会在这场瘟疫中病死,那时就无人能救江原了。
他的胃伤,再拖下去就麻烦了……祝柔眼见他日渐消瘦。这世上本也没有几个人能从锥翅蛊毒发中活下来。即便暂时活下来,不出三年,残留的毒液侵蚀五脏六腑,到时候生不如死。
只有子非,这位当今无双的医科圣手,创造过一个奇迹,亲手救活了一个中了锥翅蛊的人。
祝柔执意要走,谁也拦不住。
仲乐苦口婆心地劝过了,但也没有用,只能随她去了,臭倔驴脾气。
她回头看了一眼书房,嘱咐仲乐不要告知她出城去了。
春季多雨,春雷滚滚。
祝柔举着一把竹伞,在嘈杂的雨声和哀鸿声中看着一处围满人的倾颓的粥棚,伫立不动。
余儿,快拿根竹竿来!子非老先生在一片混乱中仍努力地指挥众人重新支起被大雨压倒的粥棚。
粥棚又重新支了起来,另加固了三根竹竿。浑身湿透的余儿手里也握着一根,盯着上头,随时支落棚上的雨水,避免粥棚再次倒塌。
子非望着浑浊如泥的粥桶叹了一口气,已经不能再喝了。可饥寒交迫的灾民哪儿还顾得上脏不脏,蜂拥上前,粥桶在推搡中倒落在地,灾民又纷纷扑在地上抢食。
不可!不可!子非和他的几个弟子拦不住,他还反被灾民推倒在地上。几个弟子连忙上去搀扶起年迈的先生。
一刹那间,子非看见了那个女人,如同一只鬼魅,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他。
她,一点儿也没有变。
见到这个女人总不会有什么好事的,在他眼里,她就是个天生的祸星。
这次,她来找他是为了救一个人,一个中了锥翅蛊的人。
苍天有眼,真是苍天有眼呐!
当年,你炼出锥翅蛊,毒死狐阳公主的时候,可想到有今日?子非一扫心中的积郁,顿觉大快,仰头任雨水瓢泼淋身。
祝柔扑通跪下,磕头在地。万般罪过,皆在我身。他是无辜之人,先生医者仁心,还望施治。
与你有关,就是他最大的罪过。子非冷笑一声,挎起行囊离去。
余儿远远地见师父走了,忙上前把女孩儿扶起。他跟着师父行医十年,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冷酷。竟然留一个可怜的女孩儿跪在地上。
她抬起头,脸上流着污泥和着雨水。
可,她是如此的美丽,她的眼神清澈,如山间无风无漾的小池水,能够吸魂夺魄,又圣洁得不可侵犯。唉,美得人忧伤,美得人心里空落落,因为除了她那双迷人的眼睛,他的心里什么也装不下了。
姑娘莫怪师父,在下瞧您似乎不是抱疫之人。
我是替人求医。祝柔低眼望着脚下的泥泞,声音轻轻柔柔,声声悦耳。
祝柔俱实以禀,余儿本想代为医治,可锥翅蛊毒,他从没听过。他自知学艺不精,深感惭愧,邀祝柔同去药房再请教师父。
姑娘你放心,我一定会求师父帮你的。
江原听见窗外的雨声,方从书中回过神来。其中滋味真是妙极,这些好书有多少都逸散在了历史的云烟之中。
他真想把它们留下。
祝柔姑娘去哪儿了?他忽然意识到许久都没见到祝柔了。前几日她总陪着他,现在却没了踪影。
他问仲乐,他只是支支吾吾不肯回答。再三追问之下才知道她竟跑去了城外为他求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