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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孟春之月 ...

  •   孟春之月,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候雁北。

      一道雪水飞瀑从千尺高的悬崖上落下,砸出的水汽氤氲蒸腾,环绕着溪流弥漫开团团白色的水雾。

      祝柔闭眼泡在冰冷刺骨的水中,任激烈的瀑流冲刷她的身体。

      巫祖……大巫恭恭敬敬地跪在岸边。

      在洞穴中的时候,巫祖纵然面上没有表情,但对她动手了,伤了她的右臂。这无异于一种警告。

      她知道,她生气了。

      那个男人是谁?为什么巫祖如此偏袒他?

      阴阳家祖训中,有滥杀无辜一条吗?祝柔的声音很轻,话的分量却很重。

      田素该死,打扰巫祖清修。她狠狠把头磕在地上。

      祝柔轻叹一声,她还是不知悔改。

      田素恳请巫祖回到咸阳。大王已等候多年。

      你伤了他,若不施治,病入膏肓便无药可救了。祝柔望着水流。

      请巫祖饶恕,弟子这就请名医施治。

      祝柔摇了摇头,除了他,天下没人可以治得了锥翅蛊毒。

      你告诉秦王,仲秋之月,我自会入秦。江原,把他交给我。活着的女孩儿,放了。

      诺。

      其余的,我不管。

      诺。

      祝柔起身穿上为她备好的常服,一只手轻拍在田素的肩上:身在楚国,万事小心。

      田素十五岁便拜入阴阳家门下,有三次巫祖亲授的机缘,二十年过去了,她一点儿也没老,跟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仍像个二十岁的年轻姑娘。

      难怪秦王念念不忘,她本身就是稀世珍宝。如果能成为她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至高无上的女人,这辈子就死而无憾了。

      昏昏暗暗的营帐内,一个士兵进来点亮了油灯。

      江原缓缓睁开了眼睛,脑中一瞬间浮现的,就是暖……血淋淋的头。

      又是一阵干呕,呕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只是又开始咳,咳出了两滩血,也无暇顾及。

      这里像是楚军营帐,他怎么会在这里?

      结呢?结怎么样了?

      他拖着孱弱的身体冲出帐外,却被门口持戟的士兵拦住。

      才刚到战国来,就要死了吗?他摊开自己不住颤抖的双手,肠穿肚烂……肠穿肚烂……

      两个士兵把他拖回了帐中,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爬起来一次了。

      好累,身体好沉重,他甚至无力思考,就像一根棉线绑在沉重的铅球上,下坠……

      听说人死之前会像走马灯似的回想起过去所有的记忆。

      他第一个想到的人,是他的爸爸。

      在以前,他都想不起来爸爸的样子。

      可现在,爸爸的脸孔突然清晰了起来,他背着一个黑色的大包,穿着红色的冲锋衣,戴着一顶白色的鸭舌帽,在门口抱了抱他和妹妹,说他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都没有信号,所以没有办法跟他们打电话,但是他很快就会回来。

      然后笑着挥手告别。

      再回来,已是一具冰冷的尸骨。

      他第二个想起的人,是他的妈妈。

      自爸爸死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妈妈的笑容。他下课后喜欢在朝阳公园里溜达,总是很晚才回家。因为他想逗妈妈开心,妈妈却总还是阴沉着脸。那股死人的气息,在家里挥散不去。

      妹妹年纪小,常问,爸爸哪儿去了?一问,妈妈就会躲在房间偷偷哭。

      江原多次嘱咐她不要问,渐渐地她也就不问了。

      但妈妈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好转,她越来越沉默,越来越瘦,然后郁郁而终。

      他第三个想起的人,是余教授。

      他是爸爸多年的好友,自从爸爸去世之后,就一直明里暗里资助他们一家人的生活。那一日,十六岁的江原在妈妈的葬礼上无所适从,妹妹一直在号啕大哭,亲戚们都围着哄她。

      余教授的头发又比以前多白了一些,他走到江原面前:孩子不怕,你和筱筱,还有我。以后,你们俩就是我的孩子。

      我和筱筱是他的孩子。

      一行眼泪没入江原的发中。

      那晚残酷恐怖的记忆也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算了,忘了吧。余教授、妹妹、兄弟们,都忘了吧。还有山里这些可怜无辜的女孩儿们。他无法保护自己,更没有办法保护她们。

      他,只是一个弱者,任人宰割的弱者。

      瞧,听脚步声,他们又来了,这群没有人性的兵。

      江原不知道自己又要面临怎样的命运。

      两个兵手脚麻利地捆住了江原的双手,蒙上了他的眼睛,把他塞进了一辆马车上。然后驾着车狂奔。

      江原的骨头都要被颠得散架了,又吐了三次血。

      过了约半个时辰,马车才停下。身边看守他的士兵下了车,马车停了好久都没有动静。

      他们是把他丢在这儿了吗?

      有人吗?他的声音虚弱沙哑。

      他忽然听见一个轻盈的脚步声,不像是男人的。

      一只手解开了蒙住他眼睛的纱布,江原借着透过车窗的月光,仔细一瞧,竟是那晚棺椁中的女子。

      你……你是人是鬼?江原难以置信。

      公子莫怕,小女子祝柔,虽在棺椁之中,却并没有死。江原见她似乎并无敌意,戒心稍松,又咳了些血。

      公子体内的毒虫已死,但余毒未清。可把此丹服下,能暂且抑制锥翅蛊毒。祝柔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一颗丹药。

      江原索性心一横吃了下去,死马当活马医了。

      多谢姑娘。难道在石穴中是你救了我?江原觉得腹中舒散着一种清凉的感觉,身体也宽泛了些。

      小女子岂能见死不救?公子放心,现在已经没事了。

      姑娘有没有见到一个小女孩儿,她叫结,她怎么样了?江原担心地问。

      大巫已放她回家去了。

      江原听了这话才松了一口气。

      公子可愿随我去兰陵?

      江原记得,楚国兰陵,是荀况聚徒讲学之地。

      公子蛊毒未清,兰陵有一位名医子非,天下只有他能救你。

      姑娘为何帮我?他还不清楚她的身份,但想起结说过,十根鸟羽,是巫祖的标志。

      她换了身素色衣衫,脖子上没有戴着鸟羽,而是一串翠绿的小玉珠。腰间仍系着那块纹龙玉佩。

      小女子困于暗室,若非公子相救,恐怕醒不过来了。祝柔随口编了个谎话。

      江原倒很容易轻信她的话。

      姑娘可是什么巫祖?

      祝柔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拿出帕子将车厢内的血迹擦拭干净,又把被褥铺上。

      今晚,他们就歇在车驾内,明日一早再赶路前往兰陵。

      幸蒙姑娘搭救,江原心下感激,对她拱手作揖。她不愿意透露她的身份,他也不追问了,毕竟他也没有对她坦言自己的身份。

      祝柔笑了笑,举手之劳而已,反正天下之大,她也不知该去哪儿。

      这话倒戳中了江原的痛处,是啊,天下之大,他能去哪儿呢?这里不属于他,但他能回到现代吗?回不去了,他最亲的人已亲手将他抹杀。

      对了!祝柔姑娘,那根简,那根简,它是你的吗?江原惊起。

      祝柔却摇摇头,她不知道什么简。

      江原有些失落,唯一的线索又断了,那根简本来在他身上的,现在也不知所踪。

      余教授说这根简的主人在呼唤他,是谁?

      江原抱着满腹疑问沉沉睡去。

      月亮落下了山,太阳还没升起,云梦山中萦绕着腾腾的白色雾浪,光线熹微,绿树初芽。

      祝柔赶着马车北上前往兰陵。

      江原把头探出窗外回望,云梦山鬼谷子,真的存在吗?连他这个身处其中的考古学家也搞不清楚。

      而他眼前的这个少女,也浑身是谜。

      在战国,科学好像失去了它的领地。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祝柔驾车至一片开阔的平原上,心情看起来不错,唱起了《诗经》里的《采薇》,露出了与她年纪相符的笑容。

      清晨的凉风中飘着不知名植物的絮团,几个村中妇女在池边捣衣,随处可见农忙的男人。几个小男孩好奇地追上车驾,嬉笑闹着。

      他想起了结和暖,一声叹息,在战国,人命算什么?

      一望无际的水乡云梦泽,仿佛没有尽头。

      他在课本里学过的诗经,在几千年前真的被人唱起过。

      直到这一刻,所有的思绪都整理清晰,他真的,来到了战国。

      一路上,水路为主,陆路为辅,不过越往北,陆路越多,风尘仆仆地行了七日才抵达兰陵城。

      楚国兰陵,也算是一座大城。城池依汉水而建,内城外郭,城内住着当地的统治者和军队,郭内则是百姓安居乐业的地方。

      江原好久没见这么多人的景象了,街上有贩夫走卒、市井闲人、小混混、抱着孩子的女人,还偶见几个排场不凡的当地贵族。

      街上还有下饭的馆子,门面装潢比周围的都显得更加精致高档,里面传出的饭菜香飘十里。

      你饿了吗?阿祝眼尖,他只是多瞟了一眼就被发现了。

      他们连日来都是就地取材,抓鱼打兔子野鸡,吃野果子,一口热饭也没吃上。江原吞了吞口水,身体好似已无大碍。

      但祝柔说,此丹只可管住一时,不出半月,便没了作用。到时,蛊毒深入骨髓,就真的没救了。

      江原要了两碗米饭和一盘青菜。祝柔见他心情大好,也跟着笑了笑。

      阿祝,你身上有钱吗?

      祝柔怔了一下,什么是钱?

      金子,银子,有吗?

      祝柔摇了摇头。

      江原一惊,此时饭菜已经被店小二笑呵呵地端了上来。

      能退了吗?我,我们忘记带银子了。江原尴尬地笑了笑。

      退?哪有这样的?小二也犯了难。

      眼前这两人穿着打扮也不像是个穷人啊。

      姑娘身上的玉佩不错,不然折了现银做抵,剩下的还能你们拿去用呢。不用麻烦,我们店啊,也可以典当。

      那可不行。江原忙摆手拒绝。

      祝柔身上的玉佩从未摘下来过,对她来说肯定很重要。再者江原也仔细瞧过,这块玉佩价值连城,绝非凡品。放现代,可是国宝级的藏品,怎么能为了两碗面就卖了。

      无妨,拿去吧。祝柔摘下玉佩,随手交给小二,眼中不见分毫不舍。

      她把青菜推到江原面前,笑着说:吃吧。

      阿祝……江原心中感动万分,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一个对他好的人。

      虽然他不清楚她的来历,但是,她一路上对自己照拂有加,若不是她,他根本到不了兰陵。

      阿祝也问过他是从哪里来的。

      他说,他来自燕国,他家乡的名字叫北京。

      祝柔思忖了一会儿,她从未听过燕国有个叫北京的地方。

      是个偏远乡里,阿祝没听过也是情理之中。他怕她较真起来,真要他带她去看看。

      江原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热乎乎的饭菜,好久,没吃到这么可口的饭菜了。

      这顿饭,我请二位吃了。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带着小二双手把玉佩还给了祝柔。

      阁下是?

      在下仲乐,往来秦韩楚三国经商,是韩国人。这块玉,他笑了笑,恐怕来历不凡,怎可轻易典当,请姑娘收好。

      原来是个识货的主,江原心想。

      二位今晚可有歇脚的地方?这商人眼光毒辣,看见二人的马车停在店门口,便知是远道而来。

      盛情难却,加之他说家中还有些藏书,可供他们一览。江原虽拖着病体,可职业病却犯了,这可是古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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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孟春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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