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令为时》泗上

2、楚将

　　秋风猎猎，辽阔的云梦泽与低沉的天空溶成一片血色的黄昏，倦鸟掠过夕阳，纷纷飞回水泽之间。

　　江原怔怔地看着眼前静谧的景色，好像雪山下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不，不可能，他心中仍有余悸，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心脏猛地揪疼，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却摸到了一片粘稠的液体。

　　伸出手一看，竟然是殷红的血……从他的胸膛里汩汩流出。

　　恐怖的记忆顿时涌了上来，是余老师，余老师刺穿了他的心脏……

　　“咳咳……余老师！余老师！筱筱！筱筱！咳咳……”

　　周围仍是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音。他能听见的，只有他自己发出的剧烈的咳嗽声。

　　他感觉到呼吸越来越艰难，似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吸进一口刺挠的空气。

　　明明四方还有金澄澄的光亮，可江原像是掉进全然黑暗的漩涡之中，头晕目眩。而涡流又险又急，他没有任何招架之力。

　　坠落，坠落……

　　再睁开眼，他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是粘稠的血液，耳边杀声震天，甲兵乌压压地从四面八方涌来，昏天黑日，不见人间颜色。

　　他已战至力竭，每个人都杀红了眼，面目狰狞，就像地狱里的恶鬼，包括他自己。他也是鬼。

　　打仗的人，都是鬼，都得是鬼。

　　他将剑插在地上，试图再支撑起来，但双腿皆被砍断。敌军见他仍不死绝，都心生畏惧，不敢上前。

　　“我…我还要战…我…还要战…”他浑身颤抖，意识不受控制，只记得自己还要继续战斗，战斗……

　　一双温暖而轻柔的手忽然捧上他的脸，他眼睛微动，看向眼前的人，她就像是一朵在地狱里盛开的红色花朵，白衣浸血，身躯破碎。

　　“走…走…”

　　“尸山血海，永不分离。”女人纯净的脸上忽然多了一抹笑意，她将他紧紧抱住，任凭背后千刀万剐。

　　尸山血海，永不分离！

　　江原从梦里惊醒，却瞧见一个男人的脸，男人神情焦灼，嘴里还喊着：“工资、工资……”

　　他，这是向自己要帮忙的辛苦费吗？好歹也先把自己救起来再说吧。

　　男人见他双目有些许涣散，连忙查探了他的伤口，因有铁甲护体，这一箭不深，只是皮肉伤。身上其他地方也不见伤口，脸色也不算差，怎么会倒地不起？

　　“工资快快起来，此地不宜久留啊。”男人警惕地环视了一眼四周，还没有敌军追到此处。

　　江原指了指胸口，这么深的伤口没看见吗？他都命不久矣了，这个奇怪的男人还要让他起来。

　　说这个男人奇怪，是因为他穿着一身古代的宽袍大袖，唇下两撇胡子，头上还挽了一个发髻，戴着窄而高的帽饰。

　　这是战国晚期楚国文人的装束，现在的cos还原到这个程度了吗？简直就像古人走了出来。

　　“公子身上只是皮肉伤，应该无碍。”

　　江原低头查看，自己身穿铠甲，胸前有些裂纹，但只伤及寸许。方才流血之状难道只是自己的幻觉？他在离奇的现实和梦境里不断穿梭，差点就要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

　　那，余老师……会不会是自己在做梦，老师和妹妹的样子简直太诡异了，仔细想来，像是被控制了一样。
　　他出去采买的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是那根散发着诡异光芒的东西？

　　江原觉得事情虽然超自然，但是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他们一切不合常理的行为就说得通了。

　　那现在……江原看向四周的枯草地，天高地阔，绝不是高原的景象。他看着那人将一匹黑色骏马牵到他面前，躬身请他上马。

　　“你是……何人？”江原试探着说出口，小心翼翼地想验证自己的猜测。

　　“公子，在下，是李斯啊？”

　　“李斯？你说你叫李斯？”这名字响当当的，可不是谁都能叫得的。“楚国上蔡人，师从兰陵荀子……”江原说得自己都不敢相信了。

　　“公子，正是在下呀。”

　　他真的穿越了？他本以为那只是他们这些考古人爱说起的玩笑话罢了，如今竟然成了真的？

　　远远的，江原看见一队人马尘土飞扬地朝着自己的方向奔来，迎风飘扬的旗帜上写着一个“楚”字。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确认现在真的是在现实里。

　　李斯也看见了那队人马，神色放松了许多，“公子，不，将军，是范副将寻来了。”

　　李斯既然叫他公子，将军的，那他应该是魂穿，他穿到了另一个人身体里，那个人是，战国的将军。

　　这可惨了，他一个考古学者，哪会做什么战国将军啊？这可是个进退两难的高位，肩负多少将士的身家性命。别人穿越都是富家公子小姐，先做点清闲散漫的杂事儿，一步步打怪升级嘛。好歹也要有个新手保护期吧？

　　“先生，我方才坠马，摔了脑袋，记不太清，这是哪儿？我是为何在此？”江原揉了揉脑袋装疼。

　　记不清？李斯难免心生疑惑，但还是规规矩矩地回答：“敌军假意弃城，藏入城中密道，待我军入城，黎明前偷袭军营，我军损失惨重。将军孤身出城追击敌军主将，我等寻了将军一日，此处是荣城城郊，回城约有十里。”

　　孤身追击主将？哪有大敌当前，将军不指挥战局，反而孤军奋战的道理？万一是诱敌之计呢？这幅身体的前主人除非是脑子坏了，不然有什么道理干出这等蠢事？

　　那队人马很快就到了面前，江原本还想从李斯嘴里套出更多有效信息，他还不知道他是谁呢？历史上与李斯同一时代的楚将，还真想不起来有谁。

　　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前主人的背景，又不能暴露自己现在的身份。否则，被当成奸细，那就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屈将军，城内敌军已尽数歼灭，但我军伤亡也有大半。请将军尽快回城主持大局。”领头的应该就是李斯口中的范副将，他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年纪，很像江原在电影里见过的铁血硬汉，孔武有力。

　　屈？原来他穿越到了一个屈姓将军的身上，屈，是楚国三大姓氏之一，但他没有听说过有哪位姓屈的将军。

　　这事儿还得跟他们回军营后再细细向李斯打探。虽然江原是第一次见他，但李斯是他现在唯一知根知底的历史人物，总算赚了点穿越的信息差。其他人，他自然更加无法轻信。

　　“请将军速速回城主持大局。”江原知道范副将是在催促他上马，但他一个文弱书生，从来没有骑过马呀，只能装作没听见。

　　范副将上前在那匹骏马身侧伏身跪下，示意江原踩着他的肩膀上去。

　　江原只是个考古学者，哪会骑马呀？但眼下已经被架起来了，躲是躲不了的。他瞄了一眼李斯，李斯却完全没有领会，自顾自地已经骑上了一匹马。

　　江原心一横，硬着头皮踩着范副将的肩膀跨上了马，他心里默默祈祷这马儿是匹温驯的好马。战国这时还没有马镫呢，脚上空荡荡地无处安放。如果能活着到城里，他一定要让工匠做出马镫。

　　范副将马屁一拍，江原还未握紧缰绳，马就如飞箭一般冲了出去。

　　荣城外的十里沃土广阔而平坦，一片一片的湖面倒映着晚霞绚丽的光彩。

　　范副将在前方引路，李斯随在江原身侧。

　　这匹马性子烈得很，李斯说这是他的战马，只有他一个人能骑得，是李斯在城外寻他时找到的，同时他还寻到了将军掉落的黄金面甲。

　　江原见了这玩意儿眼睛都发了亮，掂了掂重量，至少有两百克，雕工精美，戴上与自己的脸完美贴合，这绝非等闲贵族能拥有的东西。放在现代，一定是国宝啊。

　　他把这宝贝拴在腰间，可不能丢了。

　　自从他醒来之后发生的一切事情都非常奇怪，而且不合常理。比如他是怎么会骑马的？他的表现完全不像是一个新手，好像身体有了肌肉记忆，好像自己练习过骑马一样。也不知道自己是有骑马的天赋，还是继承了这具身体前主人的能力。

　　他飘飘然的，甚至觉得自己像一个真正的战国将军。

　　一面城墙渐渐在地平线上浮现，那就是他们口中的荣城，邾国的第二大城池，是邾国的战略要塞。在大国看来，邾国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国，只拥有小小的十四座城池，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的威胁。而大国之间忙于博弈，根本不会把这些小国放在心上。

　　但楚王不知为何看上了这块蚊子肉，偏要发动三万大军出征。邾国地处楚国的东面，与楚国边境接壤，经济、交通、土地都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除了能扩大些许楚国的版图，官员们想不到其他好处。

　　江原在路过一片湖时，忍不住下马，对着湖面照了照自己的脸，他实在是好奇，这张脸到底是谁的模样？

　　倒映在湖面上的脸露出微微疑惑的神情，这是江原的脸，还是他现代的模样，只是脸上的轮廓多了几分军人的硬朗坚毅。

　　原来他们的将军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江原用手轻轻拨开水面，一圈一圈的涟漪荡漾开来，把水面的色彩揉成了一团。

　　屈宋，是他的名字。这是他在黄金面甲内侧的铭文上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