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令为时》泗上

2、死生之地

　　雪，不停地下，不停地下，埋掉朽烂的一切。等到一个春天，冰雪消融，万物初生，朽烂的一切化成脚下尘土，被世人遗忘，在滚滚的车轮印中，一切又重新开始。

　　天蒙蒙亮，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小女孩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就被她的父亲抱上了马。

　　她的母亲听到院里的马蹄声，忙从床铺上下来，可肚子的孩子不懂事地蹬了她两脚，痛得她捂着肚子跪倒在地上。

　　爹，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怀里的孩子揉了揉眼睛，看着他疑惑不解。

　　你先睡，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他话音刚落，怀里的孩子又昏昏睡去了。

　　他们在山林里一路骑了约半个时辰，视野渐渐开阔，偶遇两个穿着铠甲的士兵，男人下马磕头，说明来意，便被他们领着进了行营。

　　一匹布，两尾鱼，三只羊。鲁行打量了小女孩两眼，对他的父亲说道。

　　谢大人，谢大人呐。男人激动得在地上磕了三下响头，便跟着士兵下去领赏了。

　　爹爹，我怕。小女孩儿跟上她父亲的背影，扯着他的袖子，软声软气地说。

　　你是跟着贵人咯，要过好日子的。她爹扯下她的手，转身离去。

　　如今，有了五十人，差不多了。鲁行心中盘算着。

　　小女孩儿被士兵关进了一处离行营不远的人圈当中，里面关着许多同她这样十二岁左右的女孩儿，还有一个她的玩伴，都是附近村子里送上来的，女孩儿们团在一处取暖。圈栏周围有十几个士兵把守。

　　一个戴着黑纱的女人从营帐里走来，所有的女孩儿都安静了下来。她们农人从未见过这般轻灵的女人，她穿着的衣裳是薄如蚕翼的层层轻纱，与她们身上破破烂烂的粗布麻衣不同，轻盈飘袂，不见容颜也知是人间仙子。她的脖子上挂着一束白色的鸟羽，这是大巫的标志。

　　女人先是问她们是否是在云梦山上长大的。她们答，是。

　　女人又问她们是否见过一个叫做鬼谷的人。她们答，没见过。

　　女人让士兵把她们放出来，孩子们出来后都乖乖地站好，不敢擅动。

　　现在我放你们自由，孩子们，跑吧。女人说完便转身离去。

　　女孩们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怎么办。

　　鲁行接过长弓和箭矢，向人群里瞄准，一箭射穿了一个女孩儿的脑袋，血浆四迸，女孩儿们惊叫着四散逃开。

　　那个女孩和她的玩伴一起，一边跑一边哭着喊爹娘，她的爹把她从床上薅起来的时候没有给她穿上草鞋，她光着脚在满是残枝落叶和蚂蝗蛇蚁的林子里奔跑。她的爹不要她了，一匹布，两尾鱼，三只羊，把她换了。

　　她跑不动了，双脚被刮得满是血痕，皮开肉绽。她们决定躲在一处树丛里，等天黑了，她们再偷偷溜回家去。

　　爹，娘，他们不要我了。女孩一边抹眼泪，一边低声哭诉。

　　他们，也不要我了。

　　小朋友，你受伤了。两个女孩被吓了一跳，抬头一看，竟是一个身着奇装异服的男人，不像是行营的士兵。

　　你们别害怕，我不是坏人。但你们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吗？他蹲下身，脸色很苍白，眼底一片乌青，头发很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衣服，她们从没见过这种材质的衣服，像是把羽毛或者棉花塞进了衣服的夹层里。

　　他是秦国人吗？

　　也可能是赵国的。

　　欸，他会不会是鬼谷？两个小女孩用他听不懂的话小声嘀咕着。

　　江原脱下羽绒服，披在两个小女孩儿身上。她们身体娇小，一件外套能包住她们两个。她们从未穿过这们暖和柔软的衣物。

　　她们身上穿的只是亚麻和棉花的初级加工品，一个女孩儿脚上只有麻绳编的草鞋。这绝不可能是一个现代女孩儿的穿着。即使在远离世俗的摩罗镇，也不会有任何一个孩子是这样原始的打扮。

　　凭借着多年来的考古素养，他的心中逐渐浮现出一个难以置信的答案。

　　难道，他穿越了？这是每一个考古人都会有的幻想。在挖掘现场，他们还经常开玩笑哪些文物像是现代人穿越过去做的。想到这儿，他的脑海中又出现了那张可怖的脸，让他后背发凉。

　　两个女孩儿拉了拉他的手臂，示意他蹲下来。他们的语言互不相通，说起话来也只是鸡同鸭讲，只能用一些简单的手势或肢体动作交流。

　　他每动一下，一个小女孩就会拍他一下。她们的神色很紧张，时不时会凝神静听，或者悄悄探头张望，像是在躲避什么人。

　　他捡了一根树枝，用手扫了扫地上的叶子，露出一块平地。他略思忖一会儿，在地上写甲骨文：商。两个女孩儿摇摇头。

　　他又写了：周。还是不认识。

　　一个女孩儿灵光一闪，拿过他手中的树枝，在地上写：楚。方才行营里满是这个字的旗帜。

　　楚国？！他穿越到了战国时期的楚国？他仔细瞧了瞧这个字，确与古楚体如出一辙，而且并非春秋或周时期的鸟虫书，更像战国中期之后的字体。

　　它的主人在呼唤你，让你回去。他忽然想起余老师最后对他说的话。这枚骨简上刻的是他的名字，江原。难道，自己跟战国时代的某个人有联系？那个人，会是骨简的主人吗？

　　救命啊！不要追我！树林间忽然传出一个女孩的哭喊声，还夹杂着一些急促的马蹄声。

　　江原虽然不知道女孩在喊什么，但听语气也知道她遇到了极其危险的事情。

　　身边的两个女孩瑟瑟发抖，捂着眼睛和耳朵，像两只鸵鸟，把头埋在双膝之中，一声也不敢吭。

　　那个声音越来越近，距离他们只有不到数十步的距离，女孩儿的声音越来越凄厉。江原最终看到了她，就在距离他不远的另一棵树旁，他惊呆了，呼吸凝滞了，时间停止了。

　　他从来，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野蛮残暴的场景。

　　几个骑兵追上了女孩，像几只贪玩的猫在逗老鼠，不时发出大笑声。她光着身子，满身泥污，只能任他们玩弄。他们抓抓放放，看来不只一次。

　　住手！江原的胸中喷出一股正义的怒火，看他们的装扮和兵甲上的类似凤凰的图腾，是楚兵无疑了。但战国如何？手持兵刃又如何？

　　这些才八九岁的小朋友能犯什么样的重罪，竟遭受如此虐待！

　　他是个男人，尤其是个受过教育，有良知的男人，他怎么可以坐视不理？

　　几个骑兵纷纷看向他，面面相觑嘀咕了几句。一个骑兵抬起刀准备杀了他，却被另一个骑兵拦住了。

　　江原径直走上前去，一副大义凛然，无所畏惧的模样，他脱下身上的毛衣，别过头扔给扑倒在地上的小女孩儿。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你们这群禽兽，还是人吗？江原怒吼道。

　　难道他是鬼谷先生？

　　把他捆了，带回去交给大巫再说。

　　几人下马，江原连忙张开手臂护住那个瘦弱的女孩儿。他们冷笑了几声，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儿，随手就给捆了。那个女孩儿一枪就被戳死了，轻松随意地就像是往菜里戳了一筷子。

　　这，就是战国吗？

　　江原疯了一样向女孩儿扑过去，她不会穿他给的毛衣，只把它紧紧搂在胸前。

　　他们一点尊严都不给她，像一条牲畜，一只蚂蚁，像他的同门师友对他那样，他哀求，痛哭，不解，跪在余霄的面前，就像绵羊乞求猎人的仁慈。

　　他的眼前又跑过去几个可怜绝望的女孩和几个禽兽不如的士兵。

　　无力阻止……胃里涌上强烈的恶心感。

　　给个痛快吧。他四处乱撞，这是他最后的反抗。

　　士兵们哄然大笑，咚地一下，他应声倒地。

　　江原二十七年来井然有序的人生被他的亲妹妹江筱的洛阳铲砸得粉碎。

　　他恍然觉得，那安然度过的二十七年更像是梦境，他路过朝阳路上的中央广播电视台的大门，卫兵无论春夏秋冬都穿着威严得体的制服，几个年轻人嘻嘻哈哈地对着CBD拍照。对面是人民日报社的高楼，像一个巨大的鸟蛋格格不入地矗立在城市中央，向前走的十字路口川流不息，他日复一日地走在拥挤而孤独的人群里，沙尘暴，冰雹，无关痛痒，向前，向前……

　　直到，他看见一个人。那个人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庞，不过穿着古时的粗布长衫，看起来像战国儒服的形制。他是在看着自己，还是看着自己的身后？江原回过头，只见身后一片黑暗，耳边响起一个女人神秘的吟唱。

　　他忽然睁开了眼睛，不是研究院的天花板，不是摩罗镇绵绵的雪，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戴着面纱的女人，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鬼谷在哪？

　　江原一只手撑起身子，环顾四周，营帐之中，只有他和这个女人，账内有楚字旗，正是那个小女孩儿所画的图样。

　　什么？鬼谷？江原只在书上读过。欸，他竟然听懂了这个女人说的话。

　　女人指尖一弹，江原不知道什么东西直接蹿进了他的喉咙，咕噜一声掉进了肚子里。

　　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找出鬼谷，我保你性命无虞，赏千金。若三日之内找不到他，便叫你肠穿肚烂而死。

　　这女人真奇怪，不分青红皂白就一口咬定他认识鬼谷。

　　你找鬼谷先生做什么？江原心想，这什么年头，鬼谷还能活着？

　　楚国有难，鬼谷先生既是楚人，有纵横捭阖之术，通达天地之能，自应为国效力，何故避世不出？

　　江原低头一想，原来他们残杀山里的女孩儿是为了逼鬼谷现世，居然用这么卑劣下作的手段。现在他们又莫名其妙地认为自己跟鬼谷有关系，如果他强行推脱，恐怕不及三日，现在就要被弄死了。

　　方才你吃下的是锥翅虫卵，三日之后锥翅脱壳而出，以你的五脏六腑为食，不出一个时辰便会成为一具死尸。

　　我找就是，但请你放过那些无辜的女孩儿。这与她们无关。女人冷笑一声，不答。

　　第三章已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