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安息》端木山风

5、第四章 碧绿色眼睛的孩子

　　虽然阿库只是个人口不足万的偏远小城，但地处交通要道，进出圣域的车辆大多要在这里换头、交接，而现在更是高峰时刻，所以火车站候车厅内人群熙攘，喧闹嘈杂。穆独自坐在角落里的空位上看报纸，而离他不远的身后，那个亚麻色头发的少年依旧在混人群中呆呆盯着他。

　　“喂喂，让一下啊，请让一下。”清洁工人推着垃圾车分开人群走过来。少年闪身避让，谁知一不小心竟将挂在车缘的刷子抹布之类统统碰掉下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是太对不起了，”他连忙俯下身子帮忙收拾。谁知等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穆刚才坐的地方竟已然空空荡荡。

　　就在少年焦急地东张西望时，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背后响起。“在找我？”

　　“啊！”少年转过身，差点儿撞在穆身上。

　　穆伸手摁住少年的肩膀，“你这两天一直在跟踪我。”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少年涨红了脸，低头摆弄着衣角。

　　“不是故意的跟踪？”穆哑然失笑，“难道说你的行径路线只是恰巧与我的吻合而已？”

　　“……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让你为难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少年连声道歉，仿佛只会说这三个字。

　　连撒加都无可奈何的代言人哈迪斯居然是如此腼腆害羞的人物？穆突然觉得呼吸困难，仿佛被看不见的绳索套住脖子。“你知不知道有很多人在找你？”他尽量平和地说。

　　少年浑身一哆嗦，突然猛地抓住穆的手臂，“我不想回去！求求你了，穆先生，别让他们带我回去。”

　　“不好意思，这个我做不了主。”一定不能插手，穆暗暗告诫自己。

　　“……请问，我还可以继续跟着你么？”少年恳切地望着他。

　　穆很想拒绝的，但不知为何，面对那双清澈纯亮的碧绿色眼眸，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片刻后，才勉强挤出两个字，“随便。”

　　少年的表情像是瞬间轻松了，阳光般的笑容在他脸上绽放，合着亚麻绿色的卷发，就像青草地上盛开的金色雏菊花。穆转身找了个空位坐下，把头埋进报纸中。少年愣了愣，乖顺地坐到他身旁。

　　不知等待的时光是不是特别容易让人生厌，候车厅中的人大多带着烦躁的表情，偏偏这时邻座的婴儿又开始大哭起来，由他母亲怎么哄也不停，反而越来越大声。周围的人纷纷侧目皱眉，有好几个还恶狠狠地瞪着那手足无措的单身母亲。少年转脸看看穆，后者仍然沉浸在报纸中，对身遭一切置若罔闻。少年犹豫片刻，站起身，走到孕妇面前，半弯下腰，望着少妇臂弯里哭得皱巴巴的小脸。

　　“乖，不哭，哥哥唱歌给你听好不好？”轻柔婉转的音符从少年双唇间悠悠飘出：“在那遥远的地方，当梨花开满了山岗……”

　　穆拿报纸的手不由颤抖了一下。他熟悉这支曲子，比什么都熟悉。孩提时，史昂常常抱他在怀中，用低沉的嗓音轻轻歌唱——

　　“思念化作云朵，飘向你身旁，告诉我，最亲爱的姑娘，哪里才是天堂？告诉你，我最亲爱的姑娘，只要有你便就是天堂……”

　　动听的歌声中，婴儿哭声渐弱，就要进入梦乡。这时少年脖子中的五星芒挂件突然从衣领内划出，银光一闪，婴儿猛然伸手抓住。虽然只是小孩，但少年脖子被这么措不及防地一拉，却也不是很好受，不由停下歌声，皱起眉头。母亲连忙将婴儿手指掰开，试图将挂件取出。但婴儿紧紧捏住挂件，放声大哭。

　　少年想了想，伸长脖子，小心翼翼将挂件缓缓褪下。“既然你这么喜欢，就送给你吧，来，乖，别哭了。”

　　婴儿破涕为笑。母亲连忙站起来，“不行，这怎么可以呢，如此贵重的东西！”

　　“……不要紧的。”

　　“真是太谢谢你了。”

　　少年微笑着退回原座位，目光却始终没离开那对母子，神情中是毫不掩饰的羡慕。

　　穆放下报纸，“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少年低下头，“嗯，是……妈妈……留下来的。”

　　“妈妈？”

　　“呃……就是撒加大人说的我的创造者，我觉得应该就是妈妈吧……”

　　创造者？史昂、老师？“你……”穆手握成拳又松开，“就这么轻易给了别人，不会舍不得么？”

　　“会。可是，那个挂件是用来纪念妈妈的，而妈妈无时无刻不在我心里，就算没有挂件我也一样常常想起她。况且，没有什么东西能比一个开心的微笑更贵重了，我希望那个挂件也能够给那个小宝宝一段美丽的记忆呢，就像我关于我妈妈的。再说了，”少年顿了顿，轻声补充说，“现在我在你身边，感觉就像在妈妈身边一样。”

　　撒加，你真狠。穆突然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不插手其中，不为达尔文计划，不为同撒加的旧情，只是单单为了面前这个孩子，这个和史昂、和自己都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孩子，这个单纯的碧绿色眼睛的孩子。他不动声色地悄悄环视四周，似乎并没有异常。“跟我走。”他提着行李站起来对少年说。既然答应了不把他送去艾俄罗斯那边，那么只剩下一个地方可以去了，那个撒加要他去的地方。只是这孩子，总不能一直称呼哈迪斯吧。他于是问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撒加大人有时候会管我叫哈迪斯，不过其他人都叫我瞬。”瞬回答。

　　“那我也叫你瞬吧。”

　　就在穆和瞬从左边门离开候车厅的时候，莎尔娜也领着贵鬼从右边门进入。命运再次擦身而过。

　　穆思忖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租辆轿车亲自开去五老峰。这样虽然累，但相对于火车来说，却是要安全许多。他从汽车出租公司领了钥匙出来的时候，瞬正抱着装满食品的大纸袋蹲在门口，同拴在商店外栏杆上的小狗说话——就连贵鬼，也不曾露出过如此稚气的表情。穆拍拍他的肩膀，“走吧。”

　　“小狗好可怜，一个人被扔在外面孤零零地等待，”瞬站起身，走两步，却又恋恋不舍地回头。

　　小狗朝他吠叫。

　　瞬突然停下，从纸袋里掏出一个汉堡，转身跑回小狗旁边蹲下。“给，”他剥去汉堡上的纸衣，取出中间的夹层的牛肉，向小狗递去。“嗷呜，”小狗无视牛肉片，狠狠一口咬在他手背上，尖尖的獠牙深深嵌进肉里。

　　“瞬！”穆忙快步走过来。

　　瞬摆手制止了穆的动作，居然微笑着用另外一只手开始抚摸小狗，温柔地挠着它的耳朵背后。“不要紧的，不要怕，”他对穆解释，“它并没有恶意，只是太紧张，太害怕了。”

　　在他的抚摸下，小狗渐渐松口，用湿润的粉红色舌头轻舔瞬的伤口。穆看着瞬的手背，皮肉都撕裂了，牙印深深刻进肌肤，血丝源源不断地涌出。然而瞬的脸上却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痛楚。他依旧温柔地微笑着，把牛肉片重新递到小狗嘴边：“对，这样才乖，来，吃这个吧。”

　　小狗呜咽了几声，开始狼吞虎咽，瞬站起来：“那么我走了哦，你千万要好好的啊，不要再生气了。”随后扭头朝穆微笑，“我们走吧。”

　　穆不无担心地问：“你不要紧吧？”

　　“不要紧。谢谢。”瞬苦笑着把手背举到面前。只见伤口瞬间收缩，重新长出粉红色的嫩肉和皮肤，结疤，片刻后疤痕脱落，一切完好如新，不留丁点痕迹。

　　穆耳中突然又响起史昂的话语：“生命的尽头是死亡，死亡的尽头是新的生命。波塞冬是暴戾无常的，雅典娜是温柔治愈的，而我将用哈迪斯来命名这个新的生物程式，因为它代表着永生。”

　　“我不会受伤，更不会死。”瞬平静的语气中掩饰不住浓浓的伤感，“我不是人，我是个怪物。”

　　“瞬！”穆情不自禁地伸手过他的肩头，“你不是怪物，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