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安息》端木山风

4、第三章 出逃的代言人

　　公寓一楼的大厅。见到穆从电梯里走出来，无所事事的管理员老头立刻凑上去八卦起来，“喂，小穆啊，昨天来找你的那个娘们是什么啊？很正点啊，看不出你小子明日里目不斜视的，花花肠子还不少么。”

　　穆仍旧挂着微笑的面具：“莎尔娜是报社的编辑，不过她应该不会再来了。”

　　“啧啧，不再来了么，真是……”老头咂咂嘴，“哦，对了，昨天还有个小崽子找你，头发颜色和那娘们差不多……”他看看穆，突然似乎想到了什么般恍然大悟地说，“你不会在外面乱搞生下小孩来不认吧？”

　　穆啼笑皆非：“我以前并不认识莎尔娜。”沉吟片刻后，又问，“那么，找我的那孩子呢？”

　　“鬼晓得！他一看见那娘们儿掉头就跑，溜得比兔子还快。”

　　“那他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我还以为个没娘养的小崽子呢，哪知道是你儿子？要不是你平时掩盖得那么好，我倒还可以帮你问问……”

　　“谢谢。”穆实在无心理会他的胡言乱语，径直走出门去。这两天一直在跟踪自己的亚麻色头发美丽少年，到底是什么人呢？他没有一点概念。别想了，反正要去见撒加，到时候说不定就有答案了。明媚阳光下，仿佛镀上荧光的青石板街道自他身后缓缓蔓延。

　　莎尔娜坐在格里克餐厅窗边上，右手支颐看着外面。撒加大人应该到了吧，她耐心等待着。一辆黑色的加长型凯迪拉克缓缓驰入她视野，在餐厅门口对面停下。莎尔娜站起来，对正在做访谈的工作人员欠了欠身，“对不起，请允许我离开一下。”她快步走出餐厅，穿过马路，来到车旁。车左后门半开，撒加微笑着和她打了个招呼。

　　莎尔娜半弯下腰，“对不起，大人，穆没有来，而且听总编说，他突然辞了职。”

　　撒加嘴角漾起意味深长的笑意，“好的，我知道了。你回去吧。”看着莎尔娜重返餐厅，撒加摇头自言自语说，“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么？”

　　“是的，我是真的不想见你。”车右后门突然被拉开，穆闪身进来，坐到撒加身边。

　　“请下车，”撒加拍拍司机的肩膀，“我想和穆单独谈谈。”

　　穆对反光镜淡淡一笑，“好久不见，迪斯马斯克。”

　　迪斯马斯克对穆微微颔首，一言不发拉开车门，走了下去。

　　“不是不想见我的么？”沉默片刻，撒加开口问。

　　“就算我再怎么不想见到你，你还是会找上我的，所以有些事情干脆现在说清楚比较好。”

　　“回集团帮我吧。达尔文计划不能没有你。”

　　“不可能。”

　　“哦，你觉得现在这种生活更适合你么？”撒加眉毛上挑，“心甘情愿埋没自己的才华？”

　　“如果无法控制才华所造成的后果，那么埋没比发扬要好得多。”

　　“难道你也相信那个假冒的艾俄罗斯所说的？我还以为你清楚事实真相的。”

　　“是的，我清楚事实，但却无从知道那是不是真相。”

　　“事实和真相难道有区别吗？”撒加反问。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

　　“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穆。”撒加缓和了语气，“我是来请求你帮我的忙，看在大家一场师兄弟的份上。”

　　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历史重演了，”撒加叹了口气，“和十年前一样。地下实验的内幕资料外泄，所以我不得已才将计划重新摆上台面……”

　　“我就知道你不会甘心放弃的，”穆打断他，“只是我答应过老师，不会再插手其中，你和艾俄罗斯之间的一切，我都不会干涉。”

　　“何必急于下定论呢，我想说的和艾俄罗斯并无关系，而且至少你应该听我说完，这是起码的尊重。”撒加严肃了神情，“就新闻发布会前天，计划关键的一个代言人却从实验室出逃了，所以我不得已采取了一些措施。”他直视穆的双眸，“因为这十年来，我根本没有取得任何进展，顶多只是编译、破解、激活现有代言人的程序而已。穆，我真的非常需要你的帮助，无论是替我找回他，还是继续这个计划。”

　　“那天发布会现场的爆炸果真是你做的，只是，我制不住朱利安，这你也知道。”

　　“并不是波塞冬，”撒加摇头，“是哈迪斯，在老师去世后产生的实验体。”

　　“哈迪斯？你终于还是……那他为什么回来找我？”

　　“因为哈迪斯程序的每一条内容都是由老师亲笔写出来的，波塞冬至少还有沙加能管住他，但哈迪斯谁也没有办法，我想除了你。因为毕竟，他是老师的心血，而你，是老师唯一的养子，最爱的徒弟。”

　　“不，哈迪斯不是老师的心血，老师从没想过要把芯片植入人体。”

　　“不植入的芯片会有任何意义吗？没有意义的东西值得去研究开发吗？穆，史昂的心思，你比我更清楚！”

　　“我不想再说老师的是非，他已经去了，”穆转过头去，“既然哈迪斯这么关键，为什么你不好好看着他呢？”

　　“我承认这是个很大的失误，所以我才来请你帮这个忙。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来打扰你现在这种，”撒加故意加重语气，“平静、安乐的生活。只是那个孩子最有可能来找的人就是你，而他独自在外很危险。我相信假冒的艾俄罗斯那边应该也有所知晓，他们很可能也在找他。”

　　“可是我没有见过那个孩子，而且我辞了职，马上会离开这里。我说过不会再插手这个计划。”

　　“穆，你要去哪里？”

　　“撒加，我并不认为你有知道的必要。”

　　“够了，穆！你还想逃避到什么时候？就算你再不情愿，你始终是史昂的养子，是计划的创始人之一，也是最了解那些程序的人！这是你的身份也是你的命运！”

　　身边和命运吗？穆不由自主地忆及十年前的那一天，爆炸事件发生的前一晚——没有开灯的昏暗办公室内，史昂垂首坐在总裁椅上，头埋在两膝间，面对落地长玻璃中反射出的人影喃喃自语。

　　穆推开门，轻轻走到他身边，“老师……”

　　史昂转过身抬起头，“穆，我输了，我低估了撒加的决心，没有想到他真的会在自己身上做实验。”

　　“可是老师，无论如何，人体实验都是不适当的。”

　　“不适当？而不是不正确？”史昂笑起来，“很好的用词。穆，你长大了。”

　　“老师……”

　　“艾俄罗斯的意见的确符合人性主流，但我不得不说，撒加也是有长远眼光的。但我们都不是神，无法预见身后百年，而这个计划一旦启动，结果影响都是深远。”史昂站起身，轻拍穆的肩头，“孩子，我希望你能够清楚，所谓正义、邪恶，不过是不同的立场。”

　　“我明白，但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站在老师这边，支持老师的决定。”

　　“不，穆，我不想你插手这件事，更不愿意见到你因为感情因素而帮助任何一方。”史昂的语气是不容置疑地决断，“我以集团主席兼你监护人的身份命令你，即刻起，立即辞去所有职务，离开集团！”

　　穆目瞪口呆。“可是老师！为什么？”他不解地喊。

　　“因为我希望你能够保持中立，凭借你自己的判断，作出你自己的选择。”

　　“撒加你错了，我从来都没有逃避过，”穆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晰，“我只是在坚持属于自己的立场。我离开不是因为我怕你，只是顾念兄弟情分，给双方一个都可以下得来的台阶。”

　　“别天真了穆，你以为真的可以保持中立么？这件事既然再次被挑开，就没有回转的余地。不是朋友，就是敌人，我想你应该清楚，他们那边同样也在找你。”

　　“不是朋友，并不一定就是敌人。我的立场，可以和你们都不相同。”

　　“好吧，我知道说服不了你，但我只希望你能够帮我这个忙，更希望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我也知道说服不了你，所以我只能够答应你一件事——如果见到那个孩子，不将他送到艾俄罗斯那边去。”

　　“很好，谢谢。”

　　“那么，我走了。替我问候沙加、卡妙、阿布罗迪他们。”穆打开车门。

　　“再见。”撒加说。

　　“希望不要。”穆回答。

　　“哦，相信我，一定会再见的。”望着他的背影，撒加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浅笑。

　　“穆他还是老样子？”迪斯马斯克钻回车里。

　　“的确还那么固执，不过，我相信不会有人忍心拒绝瞬那样的孩子，穆尤其是。”撒加沉吟片刻，“不过似乎应该让莎尔娜再去拜访他一次呢。”

　　穆提着箱子从公寓里出来的时候，贵鬼恰好放学回家。“先生！你要出远门？”他仰起圆鼓鼓的小脸，皱着眉头问。

　　“是啊，”穆点点头。

　　“先生要去做什么？要去多久？”

　　穆并没有回答，而是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书递给贵鬼，“这本书你还没有看完吧，送给你了。”

　　贵鬼却不接，“先生，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没事的，不用担心。”穆将书塞进他手中，抚摸着他柔软的红发，“我只是见你喜欢这本书，所以就想送给你。”

　　“是不是以后再也见不到先生了？”贵鬼不无担忧地说。

　　“怎么会呢？一定会再见面的。”

　　“真的？先生说话算数？”

　　“真的。好了，我必须走了，要不然赶不上五点一刻的火车了。你快回家吧，”穆强忍住鼻眼中的酸意，“乖乖的，要听话，还有……替我问候你伯父。”

　　“那我送先生下去吧。”

　　“不用了，再见。”穆目送着贵鬼进家关门，在电梯口犹豫片刻，最后还是转身推开安全出口的门，拎着箱子从楼道走下去了。

　　而这时，在公寓一楼的门厅内，管理员老头正在背对着大门和几个三姑六婆扯闲话。“瞅四楼B座那穆小子平时文质彬彬的，他背地里不知道多风流，每天晚上都在外面乱搞，连小孩都有了……真的，不瞎说，前两天那娘们儿还带着孩子找上门来呐，娘俩儿都是绿头发，长得可好看啦……”

　　接到撒加命令的莎尔娜恰巧推门进来，把老头的胡扯一句不漏全收进耳中。听见“孩子”两字，她心中一沉，哈迪斯已经到了么？也许该问问这老头。这么想着，莎尔娜脸色铁青地走到他背后，故意大声问，“你在说什么？”

　　老头吓一大跳：“啊，没……没什么，说笑、说笑而已。”他一面赔笑一面暗自嘀咕，“穆这臭小子，不是说已经搞定了么，怎么人家还追上门来？”

　　“你说孩子，什么孩子？”莎尔娜问。

　　“不是你的小孩么？喏，头发颜色差不多的，长得也和你一样漂亮……”

　　“那孩子现在在哪儿？”

　　“你都不知道我咋知道？”老头看到莎尔娜的脸色，惊觉失言，连忙说，“怎么？真不是你的？我说呢，这么年轻漂亮的小姐咋就有了那么大的娃儿。”他话音未落，脚就再一次腾了空。

　　莎尔娜显然不耐烦极了，“说！那孩子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老头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前天他在这里找穆，不过在你来的时候跑掉了，后来再没来过。”

　　那么穆究竟见过哈迪斯没有呢？既然他已经离开了，那么去他的房间说不定能找到些线索。莎尔娜眼珠一转，“跟我来！”说着便扯住老头的衣服，将他拖进电梯。电梯门才将关上，楼梯门便被推开，穆拎着行李走出来。

　　莎尔娜在四楼B座摁了几下门铃没人应，于是转向老头，“你有钥匙没有？”

　　老头往墙角边缩缩，“这样不太好吧，私闯民宅可是犯法的，就算你被人骗了……”

　　“你到底拿不拿出来？”莎尔娜才不想和他多废话，猛地把他胳膊扭到背后，老头疼得呲牙咧嘴。“还不快开门！”

　　屋里整洁空荡。家具都还在，但却没有了前日所见那种生活的痕迹。“果然是走了呢，”莎尔娜开始四下翻看，寻找相关线索。

　　就在这时，A座的门打开一条缝，贵鬼探出头来。“先生？”他看见老头和莎尔娜以及穆敞开的屋门，登时大叫起来，“喂！你们两个，在先生房里做什么？”

　　莎尔娜停下动作，转过身，目光落在贵鬼的鞋上——就是前天看见的那双。闪念间，她心里便有了主意，于是慢慢地走近贵鬼，在他面前蹲下，和蔼地问，“小弟弟，你能够告诉我们穆先生去了哪里么？”

　　“凭什么啊？”贵鬼瞪了她一眼，然后挠挠头，“你的声音好熟，我以前听到过的。”

　　莎尔娜连忙微笑着说，“对啊对啊，我前天来找过穆先生呢。你能告诉我去哪里了吗？”

　　“才不！”贵鬼警戒地看着他，“先生不喜欢你，前天他都没有让你进屋。”

　　莎尔娜仿佛备受打击般浑身一颤，“连你都看得出来，”她的声音里满是幽怨，“我怎么就那么傻，偏偏还会奢望他能原谅我……”

　　贵鬼不解地看着她奇怪的表现，“你做了什么错事对不起先生？要他要原谅你？”

　　“你还小，不明白，”莎尔娜长叹一声，“他终于还是走了，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我，连一次解释的机会也不肯给我。”

　　“谁说我小的？我怎么不明白了，一定是你背着先生喜欢别的男人，所以先生生气走了，不想见你。”

　　“我没有，我没有！那些都是误会，”莎尔娜激动起来，“我由始至终都没有喜欢过别的男人！”她猛然跳起来，转过身恶狠狠地对着老头嘶喊，“你为什么还要说那些让人伤心的话？你既然知道他已经走了，为什么还要领我到这个空房子里来？为什么啊？”

　　老头无言以对，只觉得这凶女人实在是太莫名其妙了。

　　然而一边的贵鬼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哦！我知道了，是你，你又在背后编派先生了！”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老头的鼻子，小大人般气势汹汹地指责老头，“说，先生到底哪里惹着你了啊？他好心帮你修电器，你就把他当免费工人使唤，还是说他的坏话！你真是太不像话了！”

　　靠什么时候轮到你个小瘪三来教训老子了，老头气急，却又碍于莎尔娜不敢发作，只得忍气吞声。

　　而莎尔娜则完全不去管他们两个，兀自仰望着天花板泪流满面：“是我负他，今生再不能相见……”她倚靠着墙壁慢慢蹲坐到地上，“是我负他，是我负他……”

　　“姐姐，不要哭了，”贵鬼跑到莎尔娜身边安慰说，“你这么漂亮，对先生又这么好，先生一定会原谅你的。”

　　莎尔娜苦笑，“原谅？他连见我一面都不肯，谈何原谅？”

　　贵鬼猛然拉起莎尔娜的手：“我们走！”

　　“到哪里去？”

　　“先生坐五点一刻的火车离开，现在赶去车站还来得及。快点！”贵鬼催促着。

　　“就算来得及又如何，他不会肯见我的。”莎尔娜故意说。

　　“我同你一起去说，他一定肯原谅你的！”

　　他绝不会原谅我的，看着跑过去摁电梯的小小身影，莎尔娜心中闪过转瞬即逝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