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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一折~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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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陵城。
二月下旬,天气渐暖。
屋檐下积水落成线珠,小巷,卖花声,幽香,草药。
一个垂髫少女支颐向下看去,鸭蛋脸,肌肤晶莹,吹弹可破。
“快三月了——你们再不赶去,金陵的盛宴就来不及了。”
“来得及的,”
她身后坐着皱眉试图喝下琥珀药水的池淡风,和披着外衣翻书的墨九。
“要想好受些,就把它喝下去,”罗裳瞪了捏着鼻子的池淡风一眼,“墨门放你出来,想想这个都够你甜的了。”
池淡风捏着鼻子挤眉弄眼地把药喝下去,罗裳颇不爽地看着他:“真有那么难喝?”
池淡风端起碗叹道:“良药苦口啊——只不过有些烫,我找把扇子扇扇。”说着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有本事你倒去——发作起来可得憋死你。”
罗裳说着训斥的话,反身盘腿坐在床上,捋着耳边的一绺头发。
“对了小九,你哥有消息没?”
墨九摇摇头:“还没有。”
“不急这一时,你从止步峰下来的,小薛还好吧?”
“嗯,”墨九恭敬地说,“……师父还是原来那样子。”
“那就最好,还是那个样子适合他,”罗裳叹了口气,“倒是淡风这次出去,你得看着点——这次去金陵,又闹成三年前那样,可就不好。”
“三年前是我的错,”墨九咬紧唇,“这次我尽力看好他的。”
罗裳看了他一眼:“……小九,你现在都不说‘一定’之类的词了。“
“……徒儿没有这个能力。”墨九低声道。
罗裳无可奈何地说:“算了算了,不说这个——那个甩了淡风的女人离开金陵就好,淡风是一个挺软弱敏感的人,闹不起什么。对了,你那个樊姑娘嫁人了?”
墨九:“……”
罗裳笑道,“果然是止步峰魔咒——当年青冷修竹也是如此这般。唉,为师不说了,不说了。”
门被打开,两个人转头看到池淡风焦急的脸。
“哥,你被通缉了,”池淡风背手关上身后的门,“楼下,有人打听你的事呢。”
罗裳来到窗边向下看了一眼,转过头来神色很不好,问墨九。
“怎么回事?”
墨九疑惑地摇头。
楼下传来参碧的叫唤:“裳姐,衙门的人找。”
“咚咚咚”脚步声已经在走廊里想起后,门被敲响,一个男人试探性地问:“方便进来吗?”
“不方便。”罗裳一句话回了去。那人果真耐心在外面等着。
罗裳低声对墨九和淡风说:“这事交给墨门,先不能被拿下。”
不久门开了,寒扉看见水红衫子的少女没好气瞪着他说:“有什么事?”
那蓝衣青年立刻露出亮晃晃的笑:“在下是九壶镇的捕快寒扉,不是书上那个韩非,是寒冷的寒,门扉的扉——听说有人看见在下要逮的一个人进了你的医馆,不知道方便不方便……?嘿,与人方便,于己方便,在下也是要混饭吃的呀。”
罗裳身一侧,冷冷道:“快看快回。”
寒扉欠了欠身,只带着个跟班走进去。只见闺房内一床,一桌,一柜,一架,一箱而已。桌上放着插着寒樱的花瓶和一碗没喝完的药。床上有些凹陷的痕迹。
寒扉一进门就往天花板看,只一眼就把细微之处扫得干净。罗裳不禁捏了把汗。
寒扉的眼睛飘来飘去没个定点,然后指着药碗道:“不介意我把这碗药拿到衙门验验吧?”
“女人喝的药,验什么?”罗裳拒绝。
“那便算了,”寒扉倒好说话,回头看了看那个床上的浅印,有看了看到罗裳的体型。未等罗裳发作他又收回视线,走到了那个箱子面前,询问地看了罗裳一眼,罗裳阴着脸点点头,寒扉伸手一推,箱子没上锁,打开了!
里面裝着些旧衣,颇凌乱地叠放。
寒扉把手伸到衣服上,转头看看罗裳。罗裳别过脸去,表示随意。
寒扉摸到了底除了衣服还是衣服。
“够了吗?”罗裳冷冷道。
寒扉按住箱子,一笑:“这箱子好浅啊。为了姐姐的清白,可否让在下弄个清楚?若姐姐不同意,那便算了。”
被说中,罗裳心下颇惊,怕一时应了更容易起疑,心里也升起挑衅地意思。
“好啊,随捕头大人的意。”
“不敢当,冒犯了。”寒扉叫人扶着箱子,拿出衣服放在一旁,箱底很快露出——虽然明黄色的衬里很刺眼,但是从寒扉按下的深度来看,才到箱子的一半。
罗裳嗤之以鼻:“现在这年头小偷都像大人你这样聪明,不妨着点怎么行?不过,你认为这里面藏着人可就笑话了。”
寒扉将木板移开,露出暗格,里面果然只放着些珍贵的药草。
当即让人把箱子关上,和和气气地再次跟罗裳道了歉:“对不起,失礼了。”
他态度这般恳切,倒显得罗裳小气,罗裳只得气色缓和地点点头。
寒扉带人走了以后,罗裳却蹙紧眉头。
一进来就把容易漏掉的地方先看一遍,很轻易地把握问题要害,反应跟常人不太一样——这样的脑瓜子简直跟墨九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真是个不可小觑的黄毛小子——不过,他的能力也便到此为止了。
“这事先拖下。”前脚刚迈出药店,寒扉就对跟班说。
“为什么?这样可交不了差啊。”
“什么交不了差,小心有人半夜剁了你的头才是,”寒扉摇摇手指,“箱子底下是空心的,下面肯定有密道——我只是不想跟那帮动不动操刀子的人捅破面子罢了,估计那叫啥九的还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咱能拖就拖——如果真是个人物,不用我找,他的门派也会来给衙门打招呼的。”
跟班怔怔点点头,老半天回过神来:“——大人高明。”
“嘿,那就多学学,”寒扉撇撇嘴,“这种事睁只眼闭只眼,官升得快知道不。那帮人性子躁,别惹。”
跟班用力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崇拜地说:“果然是老油条,连江湖规矩知道得那么清楚。”
寒扉一脸窘迫:“我还糖醋包子咧——这叫知己知彼,百战不贻!”
夜色。零陵城。
无灯,星光尚未亮起,潮湿阴冷的墙壁,奇形怪状的涂鸦,阴冷的风从手臂下穿过。
曲曲折折永远也走不完的迷宫式的道路——
他看着横纵交叉的岔路口。停住了,迷路了。
他,迷路了。
梦里梦外,镜里镜外。愈发,分辨,不清。
“嘎吱”一声,远方扬起灯火一点。
墨九向光源走去。
稍稍调整了呼吸,墨九把手放在门把上,推开——
室内渲开温暖的橘黄,有人谈笑嘻骂。围桌吃饭的两人齐齐向他望来。
韫锦看着墨九,淡淡一笑:“回来了?”
墨九看着她后面只顾夹菜的池淡风,无语地取下门外的灯笼,走进房中,眼睛却看着韫锦:“怎么是你啊?”
然后转向池淡风:“你说过在零陵城墨门有接应的人,是说……她?”
“是啊。”韫锦笑嘻嘻地说。
“韫锦做的菜,超……超级好吃!”他对韫锦竖了一个大拇指,含混地说。
韫锦得瑟一笑,墨九没有动筷:“伤好了吗?”
“只是伤到皮肉,没事。墨门那边已经将事情压下了,你这边呢,为什么出这种事——”
“我也不知道,”墨九摇头,“也许敌人只拿我当作导火索。”
“我信你,”韫锦偏着头,“墨门的意思是你最近先避避风头。”
墨九咬咬下唇没说话。
“哥,尝尝菜,做得超好吃,”池淡风说着就往墨九碗里夹菜,“不吃绝对后悔!”
墨九却责怪地看着池淡风:“怎么能让来使做饭?”
池淡风立刻眼泪汪汪:“还有,我们两个大男人,总得有人做饭吧……”
“没事,一顿饭而已。”韫锦笑道。
墨九道:“真是对不住。
韫锦的声音认真起来:“任何一个加入墨门,都有一个必须的理由。你这样,我也这样——我希望可以帮到你,同样也希望你也可以帮到我,我们两个不用那么客气。”
墨九看着韫锦,韫锦毫不逃避地看着他。
“谢谢姑娘一片好意,在下已在外面吃过了。旧房似乎还没有整理,我去看看罢。”
池淡风看看墨九离去,韫锦遗憾地看着一口未动的饭菜。
“他就是这么的不会说话,”池淡风安慰道,“……不过韫锦,刚才你说的话真是有点……出乎意料呢。”
韫锦许久没有回答,池淡风开始翻找着菜里残留的肉丝。
“我不想一开始就让他认为我需要保护……至少……要站在对等的位置上。”
烛光摇曳,灵牌上的名字也一晃一晃。
客房里,寒扉抱膝坐在地上,久久看着灵牌上跳动的名字。
“唉,爹,江湖还真是讨厌。你看你退得那么早,还不照样没躲过。”
自言自语一会,又笑着叹息:“爹真是个傻子,乱趟浑水……你看看,你的儿子就聪明得多……”
这是间废弃的旧房,家具倒还齐全,灰尘也不算太多,最重要的是空房很多,一人挑一间还绰绰有余。
韫锦的房间里面有落地的黄镜,灯光把室内的家具招出又黒又长的影子。就一般人看来,这间房子完全可以当鬼屋。但是韫锦在黄铜镜里欣赏了一下自己,点着镜中自己的鼻子笑笑。“晚安,美人。”
但是旧房之所以恐怖,便是因为长期的黑暗滋长了太多生物。
半夜韫锦是被热醒的。
窗外传来轻微的响动,她睁大眼睛拉开竹帘。
窗对面是条僻静的小道,月色照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反射出阴恻恻的冷光。
她倒回床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对面的墙壁突然亮了起来,一闪一闪将窗栏上繁复的格子花纹映得分明。
她下意识爬起来贴着窗栏向外面看去。
一个人推着架人力车从楼下走过,车上堆着一具一具用布包着的成年人大小的尸体一样的东西。
江西来的赶尸人?
韫锦看着他从左走到右,渐渐消失在街道的尽头。突然后背冷汗俱出。
那么长一段路,居然没有听到车轮转动的声音。
她犹自出神时,突然发现面前的格子窗栏外挂着两个黑亮亮的东西。
对视了一会,韫锦幡然醒悟。
窗上的生物“吱吱”乱叫起来,开始拼命地啃咬木制的窗栏。
老鼠!
一块小木块掉落了下来,然后又一块——
她惊起来打算跳下床,没想到刚放下脚就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活物。甫一接触,那软绵绵的活物一个抽搐就跑开了。
然后她维持那个动作足足有半刻钟。
那两个手掌大小的老鼠 “呼”的一声从咬坏的洞口跳了出来,跳到床上,从眼前窜过!
她一动不动,听着老鼠窜来窜去,冷汗俱出。因为房间关着,老鼠很快把房间翻了个遍,找不到出路,“吱吱”叫起。
终于把脚踏在地上。
韫锦立刻冲到门口摸到门把奔了出去。
零陵夜间异常闷热,这一折腾后背全是汗。
韫锦平静下来后,想找杯水喝,房间不愿先回,便赤脚向客厅摸去。
准备走进客厅时,天花板上有东西不稳落下来扒在她胸前,她低下头,整个身体都被冻住了!
老鼠!一只肥硕的老鼠!一只扒在她胸口上的肥硕的老鼠!一直扒在她胸口上的盯着她看的肥硕的老鼠!
那老鼠立刻“吱吱”地一声,向她脸上冲来。
接二连三的惊吓让韫锦尖叫一声,飞快地冲出去。
“谁?!”
客厅里有人从椅子上警觉地站起来:
听到自己同类的声音,韫锦哪管那么多,直接跳上去抱住那人。
那人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认出是她以后,拍拍她的颤抖不已的后肩想让她冷静,无济于事。
这惨叫更惊动屋内。池淡风拿着盏灯睡眼惺忪地走出来,照亮客厅里抱着墨九不住颤抖的韫锦。
“……”
池淡风笑得一脸了然,捧着灯就要退回去:“嘿嘿,打扰了……你们继续。”
“你站住,”墨九叫住他,一边按住韫锦,试图停止她的颤栗:“薛韫锦,你冷静。”
“你冷静一下!”
一听到这句话,韫锦就不动了。
墨九按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开。
“……”
墨九默然擦去她脸上的水渍,韫锦弹开,用袖子擦擦脸。
韫锦说完起因后,两个男人露出了极其无奈的表情。
韫锦面无表情转过身,向浴室走去。
“大半夜的洗什么,”墨九追了过去,“那间房——”
但是已经晚了,看着池子里泛出的淡红色水,墨九解释道:“……那是铁锈。”
韫锦面无表情向另一间浴室走去。
谁知道跟过来的池淡风没头没脑说了一句:“谁知道老鼠是不是晚上就在浴桶里打滚呢?”
韫锦僵硬着脸从房间里抱来枕头和被子,铺在客厅的长椅子上。
“不要在这里睡,”墨九忙劝阻道,“这地方容易感冒。回去睡,我守着。”
韫锦将被子拉过头顶,遮住脸一言不发。
“……”
池淡风把他拉到一边,小声道:“哥看不出来?今晚她是死也不会回去了。”
墨九看着把自己包成蚕茧的语境,低声道:
“……难道你不知道这里老鼠更多吗?”
下半夜韫锦睡得异常踏实,醒来时,晨曦走进房间,身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条毯子。
“睡的可好?”对面坐着的池淡风沐浴在日光下,朝她微微一笑。
想起昨晚,韫锦感到又心惊又沮丧,颇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还好……”
“你睡得好,有人可一夜都得醒着呢。”池淡风揶揄道。
韫锦看着池淡风淡淡的黑眼圈,抿抿嘴。
“我只是……特别害怕老鼠……让你们见笑了。”
“哪里,这样才可爱嘛,”池淡风慵懒地笑笑,“放心好了,托某人的福,这屋子里暂时不会有老鼠了。”
韫锦突然想起什么,忙问:
“怎么不见墨九?”
“一大早就出去了,”池淡风打着个哈欠,“墨门的人找他,估计是为了通缉的事。”
韫锦瞪着他:“出去?”
一天的时光很快过去,墨九还是没有回来。
韫锦出去看了看,意外发现门口的泥土有一块松动,不禁起疑,于是拣起树枝挖了起来。
坑挖得很深,有股恶心的味道透出,韫锦捂着鼻子,借着残阳,看见了一坑的死老鼠。
韫锦的表情却很平静,此人只怕活着的会动的老鼠。
她翻翻尸体,竟然有二十几只。特别肥硕的埋在坑底,一击中命。上面是只母鼠,满目疮痍。很快她就看到理由——母鼠身上是刚刚从肚里生出来的指头大小的鼠崽。
韫锦觉得恶心得要死。
她下意识地数数鼠崽的个数。
老人家曾经告诉他,老鼠生崽都是奇数。
……还有漏网之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