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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三折~师~ ...

  •   他还在东张西望时,那堆脸中有人张开的嘴无声地说话,用手指着他的下巴。
      墨池疑惑地向自己的脖子看去,然后,猝不及防的,咽喉被从屋檐下伸出来的手狠狠掐住了。
      从下面看,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墨九紧紧贴在五层房梁上——当然,他腾出了一只手去掐墨池的脖子。
      墨池用力的抓着那只万恶的手,但是墨九死死不放,墨池的脸渐渐变白变青变紫,墨九的手也被他掐出道道淤痕。
      眼看就是玉石俱焚的结局,墨池在一阵窒息中听到遥远的一句:“拉我上来!笨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缺氧的关系,大脑直接跳过思考。墨池抓着墨九的手把他拉了上来,而墨九同时松开了掐在墨池脖子上的手。
      劫后余生的两人坐在屋顶上,一个对着天空大口大口地喘气,一个低头捂住腰上的伤口,脸痛苦的纠结起来。
      此时,天边已经涌起了彩霞,织锦一般平铺在灰蓝如水的天空。
      那一泼绚烂夺目的彩霞,在天光云影中变换着美妙的色彩与形态。
      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地坐着,连动都不想动。
      ——直到墨凋在下面低声喊:“你们两个给我下来。”

      这一场死斗结束在逐渐亮起的天光中。
      当两人下来时,弟子们的脸色都变了。
      有恐惧,有疑惑,有兴奋,有厌恶……但是无可否认的是,他们刚才目睹了一场绝对配得上试剑决战的较量。
      墨九微微向墨凋低了低头:“……抱歉。”
      “你……”墨池刚想说什么,墨凋打断了。
      墨凋看墨九的眼神很复杂。
      墨九低着头站着,手指死死的按着腰部的伤口。
      最后,墨凋面无表情,低声道:“你过来。”

      拂晓降临,酒馆里去了浮华,露出狂欢后的遗迹。
      昨夜的糜烂奢华仿佛是一场梦。
      墨九跟着墨凋到了楼上一座隔音的雅座,反锁上门,拿出药酒丢到墨九腿上。
      墨九道了谢,却迟迟不动。
      “怎么?都是男人怕什么?”
      “……我怕这样对师父不尊敬。”
      “你什么时候尊敬过我了?”墨凋冷笑一声,“矫情这些?”
      墨九默然不语,然后解开衣服,露出腰部触目惊心的伤口。
      新缠的绷带已经被鲜血染透,里面那七寸来长的伤疤果然裂开了。
      虽然墨九此时也不禁龇牙咧嘴起来。但是想到墨凋还在对面看着,即便是痛苦的表情也要忍着。
      在这一过程中,墨凋舒展着身体坐在椅子上,眼睛却是一眨不眨的盯着墨九。
      墨九很瘦,抬起胳膊时隐约可以看见三根肋骨。撩起的衣服下,可以看到清瘦但结实的身体,不复八年前的青涩,而属于二十一岁男人的成熟性感,但是包扎的手法还和以前一摸一样。
      他仿佛可以看到八年前那个寄托了墨门所有荣誉的孩子每次训练后小兽舔舐自己的伤口般躲在角落,拒绝所有的帮助,只是不想让别人看到脆弱的样子。
      墨九缠好后正打算打结时,墨凋突然走了过来。
      “有你这样缠的吗?”
      墨九不解地抬头看着他。
      墨凋将缠好的绷带解开到一半,换了个角度缠了起来:“怕痛就可以缠得那么松?”说着手上加了力气,用绷带将伤口牢牢缠住固定住,力道之道在他缠上最后一圈时,墨九忍不住全身打了个哆嗦。
      墨凋放开他,回到椅子上坐下。
      “……谢谢师父。”
      墨凋捏住墨九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看他,看他深陷的、幽邃的眼睛。
      “——这就是我教了你八年的结果?”
      墨九一眼不发,也没有移开视线。
      墨凋的眼睛渐渐红了起来。
      “伤怎样了?”
      “……无碍。”
      墨凋松开了手,“啪”地一声,狠狠打了墨九一个巴掌!
      那一掌劲如此大,墨九整个人跌到一边,旁边的木椅被撞倒。墨九半跪起来,没有捂脸,任半边脸红肿起来,睁大眼倔强地看着地面。
      墨凋狠狠踹了他胸口一脚,又单手把他揪了起来,重重摔在塌上。
      那种怒容仿佛窜起了火花,要将浮躁的空气点燃——
      墨凋从墙上拿下长剑,粗声道:“你过来!”
      墨九强忍着靠近,墨凋举起没有拔鞘的长剑,像以前无数次体罚一样,狠狠向他背部打去。
      剑落,墨九紧紧咬住嘴唇,但是还是有吃痛地声音从齿间发出。
      墨凋再次高高举起剑,墨九下意识地向旁边躲闪了一下,身体瑟缩起来。
      门外——
      “……这样下去师哥会不会被打死?”有人低声道,“从来不见师父气成这样的,墨池师兄。”
      墨池眼中神色难辨:“……师父不会打死他的。”
      “哐当”一声,长剑从墨凋手中脱落,砸落在地上。
      墨凋向后退了几步,坐回了椅子。
      墨九爬起来,跪在地上,低着头。
      刚才虽然打得重,但是全都避开了伤处。
      墨凋躺回椅子上。
      “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知道。”墨九低声道。
      “你让我失望,非常失望。”
      说到后面语气已经疲惫,室内陷入了难捱的沉默。
      墨凋闭上眼,起伏地胸口渐渐平息。
      “憎恶我吗?憎恶逼你练武练到深夜,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惩罚你,心法秘籍从不让你染指的师父。”
      “对不起……”墨九缓缓道,“师父对我的好……我知道。”
      “别跟我说对不起……”墨凋把剑穗扔到墨九脸上,“……因为从今以后,我没有你这个徒弟。”
      太阳缓缓升起,金光照进勾勒出少年清癯的脸,颀长的身体。
      墨九将剑穗捏在手心里,僵持了一会,低下声,深深向墨凋磕了三个头。
      “滚吧。”
      墨九打开门走了出去。
      阳光已经完全升起,照在中年人脸上。
      中年人睁开眼。
      他已经不再年轻,两鬓间藏着的白发在阳光中无所遁逃。阳光照在那双浑浊的眼睛上,竟然有微微湿润的错觉。

      为了不想让人看到内侧的血迹,墨九尽量挑偏僻的巷子走,绕了很大的路才回到客栈。
      推开房间的门,池淡风仍在床上昏睡不起。
      墨九走过去,抓住池淡风的后衣领把他提起来,一手把他丢到地上,重重倒在床上。
      池淡风捂着头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看到浑身是血的墨九倒在床上一动不动,霎时呆住。
      “墨九,你怎么了?”
      “墨九啊,你不会死了吧?死了吗?你死了吗?……”
      墨九脸埋在床单里,一动不动,手中紧紧抓着金色的剑穗。

      等他醒来,已经是傍晚。
      他想着这样睡到明早,但是躺了一会儿,却越来越精神,越来越真实,越来越难过。最后用手撑着头坐起来。
      “醒了啊?”
      幽幽的一声,从阴暗处传来。
      墨九看清是池淡风后,才缓下气来:“你干什么?”
      池淡风头上抹着药:“有你这样摔人的吗?”
      墨九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但还是讨好似的说:“对不起……”
      “……一身是血,又不说话,还以为你归位了呢。”池淡风埋怨道。
      墨九很快走下床,在镜中整了整仪容,觉察到手中还握着剑穗,便把它塞到枕头底下,转身看着池淡风:“……所以大爷我请你出去吃一顿吧。”
      池淡风拿起一个药包向墨九砸去:“你说什么?”。
      墨九躲开,笑得很淡:“行、行,池大爷!”
      两人玩闹一阵后,池淡风把墨九从床上拉起来:“给大爷我出去。”
      “等等——”墨九顺手割了两撮头发,翘着贴在池淡风下巴上,“这样、这样才像大爷。”
      池淡风阴着脸看着墨九抱着肚子在床上滚来滚去。
      笑着笑着,墨九坐了起来,神色惨淡。

      为了安慰池淡风,墨九谢绝了所有跟辣椒沾边的东西,点了两碗清水拉面。
      解决了温饱,两人拍着肚子倒在摊子里。
      “接下来去哪?”池淡风打了个饱嗝。
      “反正南昌是回不去了,我这一身伤回去又被人说三道四,”墨九想了想,“我们两个一起去好了。”
      “不跟墨门走?”
      墨九眼神微微一黯:“不用了——等下还想去哪玩?”
      池淡风打量了一下墨九:“哥,你骗不了我的,发生什么事了?”
      “既然叫我哥,哥哥的事你就别管。”墨九没好气地说。
      两人相对无语了一阵,池淡风开玩笑道:“你不管某人了?”
      “谁?”
      “韫锦。”
      “……算了。她也不清不楚的。”
      “不清不楚?什么意思?”
      “……没什么。”
      池淡风刚想说什么,突然闭上了嘴。
      有人在墨九对面坐了下来。
      “——你?”墨九显得有些惊讶。
      “这位是——?”
      墨池看着有两撇怪异小胡子的池淡风。
      “墨门一个大夫。”墨九反应很快。
      “喔。”墨池说完就不再言语。
      池淡风知趣地站起来:“我去买单。”
      “有什么事吗?”墨九问墨池。
      “上一次的比试,你并不是最好的状态。”
      “不能强求。”
      “你的血液颜色很奇怪,中毒了吗?”
      “不知道。”
      墨池沉默了。
      “感觉不对。”
      “什么?”
      “感觉你在瞒着什么。”
      “……你想多了。”
      “我为昨晚的事道歉。”
      “为什么?”
      “因为那种情况下我还是要坚持比下去。这样不公平。”
      “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
      “但这样的结果我很不甘心。”
      “……”
      “墨九,等你伤好了,我们再比一次!”
      “……”
      “不管你什么时候来找我,我都可以。”墨池语气坚决。
      “明白了。”
      “答应了?”
      “……”墨九没有说话。
      “也许我还差你很多,但是我不会输的。”
      墨九的态度一直很冷淡,墨池自觉没趣站了起来,和他告别。
      “这次试剑大会请一定加油。”
      墨九的声音从身后低低传来,墨九道:
      “不要留下任何遗憾。”
      墨池转过身,对他露出笑容:“——等你好了我们打一场吧!”
      墨九没有答应。
      “不要以为我会被那倒挂吓住——是运气吧?就算是彻底恢复了,也不见得比我厉害。你小心了墨九!两年前的仇,我记着!”
      “明白了。”
      “还有,从来没有人敢叫我笨蛋——这个仇,我也记着!”
      “……”

      墨池走后不久,池淡风中止和老板娘的调情走到墨九身边坐下。
      “新认识的朋友?”
      “对手。”
      “看起来你有很多对手啊。”
      墨九若有所思:“他的基础很牢,很有创造力,是个不可多得的武学奇才,就是当年的我,也比不上的吧……”

      “回南昌?”
      “师父有事要先回南昌,让我带着你们先乘船往下走。”
      九江码头,墨门弟子正在打点行李,准备乘船前往四月武学者之圣土、万剑归宗之门户——金陵。
      夜空中开始下起细小的雨,蒙蒙如网,挠得人心痒痒。
      远处即使是模糊的夜色,一行人也忍不住内心的激动,抢先上船,然而墨池却在码头磨磨蹭蹭,不时看向氤氲在夜雨中的集市,不知在等谁。
      “快点,师兄!”
      墨池叹了口气,看了九江最后一眼,准备跳上案板。
      突然,冷雨声中清晰传来一声:“留步!”
      乍一听听不出来者是谁,船上的弟子也纷纷伸头张望。
      墨池转过身。
      淡淡的雾气中站着一个人,撑着紫竹伞,提着琉璃灯,白衣木屐,站在一片流光水影中,清晰又模糊。
      墨池走近一看,欣喜过望:“——墨九?”
      垂下的刘海,忧郁狭长的眼睛,蝶翅般的睫毛,挺直的鼻梁,被神亲吻过的侧颜——那人全身散发出生人勿进的孤清高雅。
      那容貌,不是墨九还是谁呢?
      船上的人也嘀咕起来:“是墨九师兄……”
      “说好要跟你比一场的,怎能爽约呢?”白衣青年微微一笑。
      突然看见那样的笑容,墨池有点傻。
      因为笑而弯起的长长眼列,犹如幽深的溪水,笑得露出牙齿的时候,嘴角带过浅浅的酒涡,因为笑得太灿烂反而像狐狸。
      平日里墨九鲜有微笑地时候,就算笑起来,也是轻描淡写,看起来甚至有几分憨实。
      也许因为夜雨,感觉更加有吸引力了,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看着这样笑着的墨九,墨池第一次觉得,这个男人,好……漂亮。
      这样的想法一冒出来,连墨池自己都吓了一跳,但是一时间脑子里竟然搜索不出旁的词汇。
      但是当笑容从脸上消失以后,他所了解的墨九又回来了,清冷疏远的,气质干净的墨九。雕刻般的脸,冷峻而又倔强的神情。
      又和当晚重叠了。
      “你……是来找我比剑的?”
      “不方便?”
      墨池大喜过望:“你好了?”
      白衣青年皱了皱眉头:“啰嗦。”
      墨池低下头却止不住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开心。他转过去:“你们先走吧,到下一个点等我——”
      “让他们等着吧。”白衣青年突然道,“我不用一刻钟就能解决你。”
      说完他笑了。
      墨池愣了一愣,白衣青年就站在雨中,冲他和和气气地笑着,但是语气里,却满是自信。
      “这么自信?”
      “我一向如此。”
      雨越下越大,却无法浇灭心中不断升腾起的胜负欲。
      “我到那边等你。”
      说完白衣青年就走了,他转过身的时候,远处的灯光恰好打在他脸上,被夜雨渲开的灯光柔化了刚毅的线条,他转过身的时候,那样的美好和温暖。
      墨池握紧了心中的剑。
      当晚在场的所有人,都想不到笑得那样好看的人,转身后的那张脸,如何的黑暗阴沉。

      “今晚就走?”
      池淡风看了看窗外:“——外面还下着雨呢。”
      墨九收拾着行囊:“又不是没有赶过夜路。”
      “就那么迫不及待地想去金陵城?”池淡风直接把床上自己的包裹拎起,那包裹从昨天到现在都还没有揭开过。
      两人走出客栈,外面大雨瓢泼。
      “得到消息,必须提早赶去金陵,你的病人病情突然恶化了。”
      “行了行了。”池淡风郁闷地撑开伞。

      雨雾渐渐凄迷了瘦削的背影,墨池跟着白衣青年来到巷子里。。
      墨池握紧了剑——不知道为什么,很少遇到这么个人,只一个背影就让人感觉四面埋伏。
      雨脚错乱开来,像是鏖战的前奏。
      咚咚咚,雨滴渐大如银币,敲响了开战的锣鼓。
      拔剑!银亮的剑身穿过重重雨幕,雨水打落在剑脊梁上,溅出大朵大朵的水花。
      白衣青年依旧撑着伞,长剑还握在手心里没有拔出,雨水顺着紫竹伞的骨架留下。
      一招“行奋”,是比昨晚更深更有力的冲撞!
      雨水一滴落就在剑尖滑出一尺来长的水痕,足见速度有多快!
      雨声!风声!风雨交织!
      时间仿佛停息!呼吸仿佛静止!
      除了墨池,谁也说不清那一招是如何使出——
      白衣青年动了,脚步就这么轻轻向外一侧,如鬼如魅!
      紫竹伞旋转着,雨滴飞扬起来。
      青丝飞了起来。
      白色的衣角像是莲花一般绽开,飞扬、像是盛装的舞姬旋转展开了华彩篇章。
      只一眼,惊、艳。
      那一刻墨池感到似乎有万千光华旋转着飞散出来,像是他周身橘红色的灯光粉碎了化成冰刃飞脱出来。那光芒穿透了他,照亮了晦暗的夜空!
      一切只是那么简单。
      他只是拔出了剑。
      他只是转过了身。
      只是一回眸,恍惚浅笑。
      一切便已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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