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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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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看。不过已经好很多了。”
我还在缓慢接受这个消息时,池淡风淡淡道:
“真是没有想到,才一夜时间,银环蛇便泌出那么多毒——我说,你没有动过它吧?”
我拼命地摇头,姐姐笑了:“孩子怎么敢动那种东西,况且回来的时候远儿一直守着墨九,睡到现在才醒——”
池大夫挠挠头:“睡过去……昨天我好像也睡过去了……”
“还说,真是吓死我了,进来的时候喊人一个都不应,要是这时候敌人来了怎么办?”姐姐语气中不免一丝责备。
姐姐和池大夫又聊了会,我渐渐摸索出了真相:老天大发慈悲,银环蛇一夜之间吐尽毒素,经过一白昼的诊治观察,喂已经没有那么危险了。
这是天大的喜讯。
想起那间紧闭的房门,我忍不住道:“果然是喂的哥哥来帮忙了!”
两人双双瞪着我看。
我将昨天的事一股脑说了出来,池大夫微微蹙眉,姐姐却似喜非喜:“……是吗?……也许,是吧……”
……也许是吧?
“我去表扬他!总之肯定是他!——”我跳起来跑到客人的门前,门还是紧紧闭着,我笑着对门说谢谢,深深鞠了个躬。
姐姐看着紧闭的房门,一言未发。
虽然我没有干什么事,但是不知为何身体一直处于无力状态,只好回房睡了一大觉。
我梦见了我推开了紧闭的房门,里面被夕阳渲成一派熏黄,定格成画。画中,是格调简单而高雅的房间,一个白衣人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窗外的落日。
阳光在他脸上摹上细腻的金色,原本清冷如月的侧颜看上去那样温柔那样安静。
他和喂有点像,但是那区别也是很明显。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因为背着光反而更加看不清他的脸。他就这样看着我,我站在门外看着他。
很久很久。
——醒来时,却还是黄昏。
屋子里静得出奇,熏黄色的夕照染进来,投入目中的一切都苍老了。
窗外正对着农舍田家,芭蕉叶,菜田,砖瓦小房……都变成了黄色调的图画。高柳乱蝉鸣,且无风。看着这样安静昏黄的景色,不知为何,心里一点一点被悲伤浸噬——这样的心情,很奇怪。
我爬起来,没有人声。我想到喂房间看看,途中却经过那扇紧闭的门。
——不由停下来,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等到喂醒来的时候,喂还是喂,姐姐还是姐姐,我还是我。门还是那扇门。
在听我说了那扇门以后,喂一言不发,但是天空变成鱼肚白我闹肚子醒过来时,却看见他一个人坐在那扇门前,像是坐了一整夜。
但是一切都没怎么变,就连让我惴惴不安了三个月的那个藩篱之外的长得极像喂的人,也再没有出现。这是这件事件中我对喂和姐姐保密的唯一一样事——我很清楚,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谁说他们就会忘记这件事中略显怪异的我。
或许经历过大风浪后的人之间会有一种莫名的牵绊,反正从那以后觉得三个人之间什么东西变了,具体什么也说不上来……似乎变得更近了。但是关于那扇门和那扇门里锁着的人,就连喂的哥哥,他们也一个字没有和我说,问起时,总会很快地避开。
墨门那段时间很乱,但是喂醒过来也渐渐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因为那一阵子拉下不少事,喂常常不顾姐姐的劝告出门,一连就是好几天。喂不在的时候,我会坐在窗前想着那天晚上看到的喂——在下属面前如魔王般威严而又带着点邪魅的喂。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他?可姐姐,又是真的姐姐吗……我又何尝不是隐瞒着往事呢。
听说每个人都是两面纸,一面是白,一面是黑,白的那面根据外界变幻不同的色彩,而黑的那一面便是稀罕的私有物。
我们虽然有着不同的面目,但是若凑到一起便自然而然显现出黑色的那面,那有多好呢?这样,总不会被残酷的现实逼得无法喘息。
总之对于我来说,不被丢回苦竹苑,就是好的。
——脖子上的冰凉紧了紧。
我闭了闭眼,睁开,摆脱脑中的回忆——
足尖一点,向右虚晃一圈,水天之剑顺势一刺,在姐姐手里还是十年前一模一样的婉转和轻巧。发丝被剑气割断,飞扬,轻轻落下——我仰面向后一转,青锋从胸膛不留情面地刮过——即将落地的青丝被陡然的戾气一扬,向上飞拂——双腿顺着剑势一夹,一扭,水天之剑几欲从姐姐手中脱落,锋利的剑刃也刺入了我的肉——楼梯间影子交错翻飞,天光被人影切碎摇荡,匆忙之间连连过了数十招。
银光一闪,乱影骤然清明。
静息中,割断的青丝飘落在地。
姐姐和我背对站在楼梯上,姐姐手里握着我的剑,我怀里抱着“水天”。僵持着背对的姿势许久,一股腥甜涌上喉头,我拄着长剑半跪下来。
在我看不到的背面,鲜血从姐姐捂着肩膀的指缝里渗出。
“你赢了,如你所愿,这把剑和这条命,都任你处置。”
姐姐静静地说,却许久没有听见我的回答。转身,却看见拄着长剑半跪在地上的我,刘海过眼,发丝垂落。我看着地面上溅开的水渍,是汗,还是懦弱的泪?
“……小远……”
“……我不要他的剑,我也不要谁的命——”
“……”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姐姐走过来,温柔地别起垂在眼角的发丝,露出我血红狰狞的双眼。
檐下风铃,轻舞飞扬。
暮色渐起。我和姐姐并肩坐在后廊上,对着竹下那小小的坟冢。
“到这里之前,经过洛园了吗?洛园,美丽吗?”
“……”我点了点头。
晚风吹拂起姐姐的长发:“哥哥五年前走的时候,叫我不用困守这里,只需要在今天回来赴约即可。他说若小远能打败我,那么这把剑,已经外面整个洛园,都送给你——他们也本是你的东西。”
“……江湖上的传闻,是真的?”我低头道,“喂,真的不姓凤……”
“谁占了谁的命,谁改了谁的命,这已经说不清楚了,”姐姐语气颇为感慨,“你恨哥哥杀了你爹,哥哥恨你爹杀了他的兄长,怀着这样怨恨的心情,竟然还能那样平静地相处,这个世界,还真是……奇妙。”
“……把洛园送给我是什么意思?”我冷笑起来。“是想像他的父亲一样,自认为是帮我洗去耻辱吗?”
“小远。”
“我和喂不同!我和爹不同!——这样的怪圈我不想继续陷下去,既然被上天赋予了这样的命运,为什么不能直面?他的剑,你的命,还有这个大园子,这种被诅咒似的人生……我统统不想要!”
“小远……”
“知道吗……”我走到坟前,在坟头望向二楼半开的窗户,手紧紧抠住木制的牌碑,“我爹爹,曾经放过他一次。还记得我七岁那年喂奄奄一息的事吗?本来我爹,是可以亲手掐死他的。”
木刺深深陷入我的指甲,刺出殷红的血……我缓缓松开了手。
风吟声中,听到自己不可思议的平静。
“这次,我也放手。”
姐姐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从此……我和你们,再无瓜葛。”
姐姐沉默片刻,看着我的血渗入墓碑:“小远……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便是从那次命悬一线之后,那些画在丑恶之上的油彩,开始不可阻挡的剥落。命运撕破了平静地外表,波涛汹涌撞击一处。
那次袭击事件之后生活很快恢复了平静。
但是我心里的疑问却开始慢慢膨胀,我觉得我有必要思考一些问题。
我爹爹是谁?
喂的身份是什么?
他跟喂什么关系?
这些问题,种在心里蠢蠢欲动。
喂,姐姐,你知道吗?
现在这个样子,对我来说太平静了。
平静到,不真实……
也许喂是爹的朋友,否则他不会把我从苦竹苑带走。
在苦竹苑的日子,虽然我还小,还是可以感到周围拉起的无形的网。
每当我从洗衣房出来,总会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看到同样的人——就连经过他们身边,他们也在谈论相同的话题。不管我试图以什么理由离开苦竹苑,最后的结果一定是被封杀,闹得凶了还附加痛打一顿。
苦竹苑四角的天空是我童年不变的风景。
当喂把我拎出时,看不见的禁锢也开始浮出水面。
喂把我的眼睛挡住了,但还是可以听见令人心颤的肉搏声,隐约还有刀剑声,叔叔拎着我左闪右避几乎让我昏倒,但除了剑气刮到我的脸上,皮肉毫发无伤。
等我睁开眼时,已经和喂回到了家。
喂一松开手我就跌在地上,他一走开我就看到他背上的血。
刚来那一段,其实过得并不安定。
不是说小孩子最容易看到鬼灵吗?有天我正在窗前发呆,几个人影便从楼下飘了过去——绝对是飘,连肩膀都没动——看不到影子,披头散发,似乎也没有脸。
初生牛犊不怕虎,当时我并不觉得怎么害怕。半夜起来,却猛然发现窗外一个绿色的怪物盯着我看。
对面有两个灯盏大小的绿色光球,像怪物的瞳孔般盯着我。我紧紧闭上眼,半天睁开眼,妈呀,还在!那绿眼睛盯了我一整晚,天亮一看,对面除了楼台什么也没有。
当我闭上眼脑子里想的东西还是蛮可笑的,我把那只拥有绿眼睛的怪物想成了一个巨型兔先生,然后用袋鼠一样有力的后腿,一蹦五六米远向我跳来——想象的结果是,我从被子里蹦跶出来而且是直接蹦跶到喂的房间,丢人……
可是喂来的时候,绿眼睛却不见了。
第一天如是,第二天如是。
绿眼睛如是,蹦跶如是。
到了第三天,喂暴发了,在楼下守了一整晚,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实,连梦都没做一个。第四天早上姐姐告诉我不用担心绿眼睛了,喂已经带家伙把它收拾了。果然,自此以后,再没有灵异事件发生……
不得不承认,那个时候喂在我心中的形象,简直是蹭蹭蹭地上窜啊。
也许就在那时把喂当成底线了。
——越界者死。
——想成为那样一个人,甚至更加强大——这就是我的初衷。
但是从带我上书院而不是武道馆就可以看出,喂对未来的武林翘楚可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考虑了很久。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不管喂是好人还是坏人,我都不想被骗。
就从“他”开始吧。第四个人。
说干就干。
那天晚上姐姐跟喂在屋子里说了很久的话,从门缝里看到两个人脸色还很僵硬。
喂过去拉她的手,被甩开,再拉,又被甩开……
姐姐你真让我感动,看的我那个爽……
我全副武装摄手摄脚来到那紧闭的门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考虑到“他”也许患麻风,我连口罩都准备好了。
我很讲礼貌地敲了敲门。可是没有回应。
我开始觉得有些恐怖了。
推了推门,门居然没锁!
看来为了哄美丽姐姐,喂忘记锁门了。
我……推开了……门……
里面漆黑一片。
房子很大,似乎摆设也很优雅,我走到正中,四周还是模糊不清。
“有人吗?”
我特怕的一个回答是“没人”。
仍旧没有回应,我的心打起鼓来,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不回答,我就点火了哟!”
我倒要看看屋子里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这个时候,突然传来了响动。
窸窸窣窣,好像有人躺在床上。
我小声又问了一句:“可以点火吗?”
那天晚上有风。呼呼地吹过整间屋子,有种强烈的拒绝感……
别人越不让做的事,我越是要做!
我当仁不让地擦亮了火折子。
结果那个晚上成为了我最为后悔的一个晚上。
我擦亮了灯。
只记得房子里随着这火光明亮了一会,影影绰绰地显现它本来的轮廓。
——空的,什么都是空的。
这是一间空屋。
可是下一秒,一只手就拍到了我的肩膀上!
莫名其妙有风刮过,火折子似乎熄灭了,从我手中掉落。
我吓得魂飞魄散,吓得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只知道往后面用力一推,似乎推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推到,手脚并用地滚出了房间,倒在走廊里,胸口一上一下地起伏着。
没有人从那房间里走出来。
我大着胆子,猫着腰走过去,轻轻关上门。
然后用力一扣!锁上了!
我怕他再跑出来吓人,又急忙往锁头里塞了很多碎纸,直到这扇门从里到外都无法打开。
一次探险下来,我整个人都虚脱了。
经过喂房间的时候,看见姐姐很不争气地露出了笑容,喂很那个歉疚地看着她。
……还是姐姐重要啊,我弄出那么大的声响都没听到?
“说实话,你是喜欢那孩子的吧?”
果然,喂的脸沉了下来。
换做是我我也不高兴。两个大男人说什么喜欢啊……恶心……
不过……
“不讨厌。”
喂慢吞吞地说。
……我的肉——麻呀!
但是事后想想,我还是蛮有成就感的。
感觉关系慢慢好起来了呢……
哎呀,关系好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回到房间,在温暖的烛火下,发现了一件毛骨悚然的事情!
我的肩膀!——被那个人拍的地方!
全是一层灰!
姐姐说,吾睡前三省吾身,可是那天晚上我还是忘了件重要的事。
我逃出来的时候,火折子,“似乎”是熄灭了的。
这个该死的火折子以及由它引发的一切灾难,在我睡到一半的时候周爷爷就疯狂地提示我了。
我梦见大火。
火光。冲天的火光。
火光里,隐约可以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拼命的锤着门。
砰砰砰。砰砰砰。
是我听过的最绝望最惨烈的呼告!
我看见火势慢慢欺压到他身上,然后将他整个人烧着!
火光!人影!惨叫!敲门声!
怀着种种难以明言心情的我,被一个耳光给打醒了!
从来没有看到喂暴跳如雷到眼睛发红的地步,他的脸上烟灰和汗水交叠而下。喂一把揪住我的领子连拉带拽地把我拖到那间烧的一塌糊涂的房间。木门被人狠狠踢翻,烧焦味充满鼻腔,里面只剩下一片灰烬残余,喂用我从来没听到的恐怖声音大声问:“怎么回事?”
我闭着嘴巴全身却忍不住颤抖,姐姐扑过来用手想罩着我,喂又打了我一个巴掌,我脑子里只剩下一片轰鸣,眼泪“啪”地就流下出来,看到流泪的我喂仿佛更生气了,把我重重摔在地上,然后抄起旁边一块焦木就往我身上打!
疼,手臂好疼,抽空摸了摸脸颊,连血珠子都渗了出来。姐姐搂住我把我拉到喂一边,大声呵斥他,像是吓退一头失去理智的怪兽:“烧掉了有什么可惜!人早都已经不在了你知不知道!”
喂脸上青筋暴起,却再也没有动手,但是这样的把怒火憋在心头的喂让我更加害怕。最后他把头狠狠往墙上一撞,坚硬的墙壁传来碎裂的声音。他费了好大的劲才保持声音的平稳:“滚……出去……所有人……滚出去!”
血,从额头顺着脸颊流下,糊了美丽的长睫毛,弄脏了苍白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