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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apter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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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带我离开了屋子,让喂一个人冷静一段时间。
那一段时间我又害怕又困惑又愤怒又彷徨,姐姐和我对那事闭口不提,只记得住到客栈时姐姐说:“原谅哥哥吧,里面,曾经住过他最重要的人。”
“那……没有烧死人吗?”我呜咽着说,梦境里的一幕实在太过真实。
姐姐想了很久,淡淡的语气说不出的哀伤:“姐姐,早就想这么做了。”
此话一处,我惊骇地看着美丽的姐姐,姐姐那清澈透亮的眼睛似乎一下子看不透了。
我哭着说:“我是谁?喂……恨我吗?”
姐姐这时停了更久,最后柔声道:“不恨你哟,他……不讨厌你的。”
离开了屋子,姐姐也不肯轻易离开我身边。有时她会回去看看,但是回来时都是一脸失望,自言自语:“他应该是知道了……否则不会那么执念……”
看着失魂落魄的姐姐,我开始后悔,也许我打碎了喂最珍贵最珍贵最无可挽回的东西。
才四天,害怕惊骇中我开始想喂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离开时那样绝望的眼睛,让我心怀愧疚。
客栈是人多嘴杂的地方,不久我们似乎被人盯上了。姐姐打算带我去朋友家避避,但是在书院里我却出了事。我被人骗到一间小屋然后一棒子打昏再无知觉,似乎是谋划已久的报复。
醒来时在一个昏暗的仓库里,前面有几个黑影窃窃私语。
“没有想到那个孩子居然在墨九手上……”
墨九是喂的名字。
“……他还真是了不得,居然还能送这样的孩子上学,消息捅出去,谁还相信他跟镜楼毫无瓜葛?哼哼……”
“也许是利用呢?”
“就算是利用,为何不借这个机会倒打一耙,有这孩子,墨九他百口莫辩,什么武林盟主,都是扯淡。”
“你的意思是……”
这话听得我心怦怦直跳,感觉快要接近那扑朔迷离的真相了。
“把仇人的孩子养在身边,忍受着内心的痛苦也要把他拉扯大,不就是想利用他牵制那孩子的父亲,搞不好最后还可以看到亲子杀父的喜剧……玩心思,谁比得上墨九……不过这次……”
一连几天,我处于震惊地消化这讯息和脑子放空两种不断交替的状态中,因为被下药而全身瘫软。
一天晚上,我看见那几个黑影似乎闹出了矛盾,好好喝着酒却发生了争执,一个人跳起来亮出刀剑,竟对自己的同伙下起手来。虽然全身无力,但这绝妙的机会不可以放过!我跳起来试图挣脱绳子,徒劳无功。还在挣扎时,一只手就捉住了我纠结的手——是那起内讧的黑衣人,当他拉下面罩时我发现他确是教我经文的先生!
那个儒雅的年轻人,是喂安插在书院里的眼线。
他强迫我吃了一种药,全身酥软渐渐消失了,连带这几天的记忆。
那段记忆在我脑海里只留下模糊的水渍,直到至今药效全失时我也不能保证那是完整的情节。只觉得,若在当时我便拥有完整的记忆,兴许就不会有后来的挣扎。
总之,当我醒来时,已经回到了喂的家,这段回忆在我脑海里是彻底的空白。
再次见到喂,他很平静,脸上那种刻意的僵硬没有了,除了额头上那道浅浅的印痕,残余着些许触目惊心。
他像以前一样跟我说话——不,甚至比以前更放松了。
姐姐也很惊奇,说不出为什么。他顺着我的话接下去,我第一次发现喂如此自在……多话。
经过那个房间时,我发现——被火烧坏的门已经重修,跟以前一摸一样。连喂的记忆,也回到了那个晚上之前。
那场大火像是在梦里燃起来的一样,一旦梦醒,什么也没发生。
这样刻意的逃避,反而更让姐姐担心。
一连几日,当我渐渐以为生活回到常态后,吃饭时喂突然说:“小远,从明天起到一个好人家去住。”
我正在吃鱼,听到这句话不由咳嗽起来,姐姐拍着我看我昏天暗地地把鱼刺吐出来。
“不要!”我刚喘完气,见他开口正欲说话,连忙“不要不要不要”连忙喊起来封住他的话。
喂此刻很安静,姐姐神色异样起来,看着他,正欲说什么。喂止住了她。
“小远,听一个故事怎样?”喂淡淡道。
“墨九,你不会——”姐姐焦急起来。
喂看着我:“这件事我早就想说——可惜还是犹豫了,果然受到了报应。”
……什么啊,原来还是在意得不得了。
虽然满腹狐疑,但是听到这话,却不由害怕起来。
“他还是个孩子啊。”姐姐加重了语气。
喂接下来说的话让我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说之前,要跟你说抱歉,不管你接受不接受。现在说,总比以后说好。”
“不要像我,知道得太晚,一切已经无能为力,连恨的资格都被剥夺。”
那天晚上,烛光照在喂脸上,平静。
他说我是镜楼之主的儿子。他说那件锁起来的屋子是他哥哥以前住过的,他哥哥很久以前就被镜楼之主所害,现在不在这里了。他说他把我救出来的目的原本是做为钳制镜楼之主的砝码。他说他和镜楼之主的决战就要到了。
用那样平静的口吻,他说:“在决出生死之前,我放你自由。”
“随时可以来找我报仇。”
那个晚上浑浑噩噩,一夜之后,我离开了那件屋子。
脑子里一片混乱,我必须亲自调查清楚。
那一个月的时间我亲眼证实了喂的话,可是当我赶到时已经晚了,镜楼之主——我的亲爹,胸口上插着那把我熟悉无比的水天之剑。
看到镜楼之主的脸,我不知所措——便是那日午后藩篱之外的脸,和喂相似到令人害怕的脸。
谁占了谁的命,谁剥了谁的脸——在以后的十年行走大半神州的我终于知道了真相。
当我赶到时,血溅满了喂的脸,我爹在地上抽搐着,发出低低的笑声,而喂一脸失魂落魄。胜负像是瞬间转化。
“……终于知道你……多么自私了吗……”我爹咳着血笑道,“……你哥哥……在我面前……自杀……前……还威胁我不要透露……你的身世……知道那几年……你强迫他留下的那几年……被渐冻之疾折磨的他……有多么痛苦吗……”
喂疯了,他几步上前拔出剑,向在地上喘息的人猛剁。
剑身,笑声,混成一片。血花四溅——
——那样的喂比我那天晚上看到的还要狰狞和恐怖,完全脱离了人的概念,魑魅魍魉,修罗夜叉——眼睛变成了墨蓝的邪恶之色。
喂,在我面前,一剑一剑,把我的亲生父亲,砍得血肉横飞。
直至我爹再也不能出声。
……那一幕!那一幕!
我恨我当时为什么那样懦弱。
等我冲出去时,喂已经彻底疯狂彻底绝望,他根本看不到我,他看不到一切,向远处狂奔。
我看着爹爹不能辨认的脸,那张不属于他的脸——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回归原来的自己。他看着我,似乎什么都明白了……被剁得一塌糊涂的咽喉发出了破碎的音……
“原来……这就是……我的样子……”
“一点……都……不像……呵呵……不像……他们……”
几天后被仇恨塞满的我在止步峰一个空庭院——便是喂的哥哥谎称在此治疗的院子——在满园盛开和枯萎的棠棣花里找到了喂。
喂坐在那地方,像个死人,没有表情,没有声音,像是死了一样。
我拔刀向他砍去,却被守护在他身边的姐姐所阻挡。
喂抬眼看到了我,淡淡一笑:“来得正好……用杀了你爹的剑……了结我的性命!”
水天之剑斜插在旁边的一块大石上!
我发狂地冲过去握住剑柄,却怎么也无法把水天剑拔出——那一刻我感到我在喂面前是多么渺小可悲。
喂却笑了起来,空空的没有人气,他向我走来,抓住我的手,掐住他的咽喉,完全是在求死。
“怎么……我的小远……不敢杀人吗?”
他手下用力,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拧住他的脖子,心里涌上的,确实莫名其妙的恐慌害怕。
姐姐冲过来分开了我们,喂潦倒地坐在地上。
我站在原地,像是傻了一般……我连杀他的勇气都没有……我连杀一个求死之人的勇气都没有……
无用,无用!
于是,那天我背负上了十年之约——我要用十年的时间,亲手让你死于我的剑下。
十年之后,洛阳洛园。
我与墓碑相对无言。
五年来喂是如何顶着空壳活下去的呢?也许上天已经帮我惩戒了他吧。
那天,姐姐对我说了很多话。
好像这十年不存在,我们还是一家人时聚在一处。别扭着,却又温情着。
世事变迁来不及让人唏嘘感慨。至亲与至恨,不过一瞬,相隔却是天堑。
喂的爹,我的爹……其实,都是一样的人,都是跟我一样的人……渴望,被接受。
我爹,一定,曾经把喂的哥哥,当成自己的。所以,做出那样的事,也只为那缕也曾经游走在我和喂之间的温情。
爹对喂又是怎样呢?
爹剥夺了他的姓名,享受着他的关爱,这样的纠葛已经分不清对错,藤蔓般紧密地纠缠。
爹……其实只是嫉妒罢了,嫉妒喂,可以拥有那么多。
——这便是那次他放过喂的原因吧?
看到自己的儿子为仇人尽心尽力,是怎样的尴尬和无奈呢?……也许喂能让我的儿子不这样孤独吧,就像喂的哥哥曾经让我觉得我不是一个人……是这样想的吗?
想着,能把这血雨腥风中幻化出来幸福,持续得更久一些。
然而再美好的剧幕只要掺杂了谎言与欺骗,最后的结局往往难逃鲜血与背叛。
因果循环,轮回永在,这样的宿命,还是让我一刀斩断。
纵使自己被镜楼浸染的身份被世人所知,纵使昔日之荣一下变成今日之耻。我也不想接受喂的回馈,搭上他的名望。
姐姐对我说,蛊族人死后若不当即焚烧,尸身会被毒虫腐蚀,变成一只毒蛊,成为怪物。这样也方便。姐姐笑得轻松,能让她不苦守洛园,带着他的骨灰就能轻装上阵,四海为家,纵览山川美景。
提到喂,姐姐的眼里虽然多是依恋欢喜,但是不免夹杂着一丝哀伤。
“他陪他哥哥五年,而活着的时候他陪了我五年,死后还能永远陪着我,这样,也不赖……这次离开洛园怕是永远也不回来了,天下那么大,可要在离开之前,让他好好看一眼。”
姐姐,这几年,过得异常轻松。
那么我呢。
我将如何走下去,
黑夜的羽翼遮蔽了天空,早已看不清墓碑上的字。
这恩恩怨怨,这所房子,这段记忆……在暮霭沉沉我向着远处的洛阳深深俯首,告别,向着未知的前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