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草·抱柱》纸上旧月

2、抱柱信

　　我缓步走进了雨里，指尖掠过长发，便看见对面廊下的暗处，月白长衫的书生正振衣远望，神情疏朗淡漠。我微微一笑，书生瞬即惊觉，慌忙躬身施礼。倒真的像不经世事的青年儒生一般，眉目间恍惚还有些羞涩。
　　我微微点头，没有说话。书生只好先开口道：“您是……离草先生吧……”
　　我抿了抿嘴，道：“那您……找我何事？”
　　书生仿佛有些难言之隐，挣了挣才道：“这里说话……不方便吧……”
　　我淡淡一笑，引那书生到了远处一间小楼的屏风之后。屏风上是水墨淡彩的人影，飘忽的容颜在青烟笼罩里似哭似笑，疏朗孤高。白衣书生的目光盯住那屏风就再也移不开，半晌才道：“这……是先生您的手笔吧？”
　　我眉目略沉，不说话了。屏风后面便是极清雅地一间厅堂，我随意坐下，半倚半靠，自自然然地从虚处端出了清碧的茶汤来待客。书生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接过，亦不客气地找了位子坐下，却是正襟危坐的。
　　“我来这里是为了找一个人，我已经找了她很多年。她叫慕犀。”书生淡然道。
　　我微微一惊，目光从一边青瓷摆设的细密纹路上移开，注目于那书生苍老而年轻的容颜。正在此时，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脑袋从屏风后面露出来：“原来你们都在这里？先生……真是害得我好找！”
　　我微微作出不快的样子，沉着声音道：“没规没矩的。坐在边上听听也罢，别乱插口就是了。”
　　涯儿生怕我把他赶出去，听到这话是喜心翻倒，忙规规矩矩地坐到下首，比书生还要正襟危坐的样子，倒好像是孩子气的比赛一样。
　　被他那么插了一脚，对话的气氛隐隐就有些断了似的感觉，弄得我有些恼火。只好费力地将话题带回：“公子……以公子的法力，阴阳两界早不成阻隔，要寻访什么人，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何况当真要求助旁人，也应该找巫祝祭司们。我只是一介画师而已。”
　　书生微笑，笑意里隐隐有着叹息，混在了房间雨气弥漫的湿意里：“原以为只要跨越阴阳之隔来到人间，就可以找到小犀。所以一直，一直拼命地修炼法力。但还是找不到，怎么也找不到……只好再拼命地修炼，希望可以先知，可以预言，可以掐指而算。但无论我怎样修炼，怎样拼命……都没有用。没有用啊。我只好来找您。”
　　我怔了怔，蹙起了眉头，耳边却划过一丝悠远的轻响。我道：“你的意思是……”
　　书生道：“我曾经看见过她的容颜，但人却不是她的人了。美轮美奂，分毫不差。是离草先生您的手笔吧……看了那幅屏风，我终于敢肯定了。”
　　我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淡淡说：“那么……你看见的那幅画呢？还有那个人？”
　　书生道：“我不能容许她的容颜被别人如此轻易使用。和那个厉鬼妖魅斗法，她输了，如此而已。可惜，那么美的画皮……也毁了呢。来之前也听说过您的规矩，东西卖了出去便再无瓜葛……您不会，生我的气吧……”
　　书生倒是个倨傲的人，此刻想必是有求于我才如此低声下气的。涯儿倒在边上听得入迷了，早顾不上正襟危坐的姿态，二郎腿也不觉翘起来了。我浅浅笑了，目光里面不知不觉就带了些哀悯。或者只是有些怅然了罢，当初画那幅画的时候，那个女人就告诉过我，画中人叫做慕犀。
　　书生又仿若自嘲地笑笑，神情又回复了适才的淡漠，低声道：“那也没有办法的。我不能够忍受，只是如此而已。慕犀……当初邂逅，然后重逢，然后订约。如此罢了，多少个一生里的爱情都会是这个样子……其实我早该看开的。但为什么总那么刻骨铭心呢？不过是段没有结果的爱恋。终于约定的时候她没有来，来的是大水。即使抱住柱子也不肯放弃，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是爱她，还是爱那曾经的绝决无悔的坚持……”
　　“你是尾生！”是涯儿惊呼出声，我扭头看时他才发觉自己的唐突，一手捂住了嘴巴，委屈地看着我。
　　书生却毫不在意，点头道：“不错，我便是那个尾生。长存抱柱信，不过如此而已。”
　　尾生蓦然一笑：“那天的大水滔天而来，我的脑子里却只有小犀。所以终究没有逃开，然后听见大水里有人问我，是否后悔，是否会选择忘记那个女子。甚至说只要我放开柱子就可以救我。我说，死可以，忘记，不可以。”
　　涯儿闻言失色。百年前那场滔天大水里，怎样的问怎样的答本应该沉埋在那天的惊涛骇浪里的，尽此千劫，不见天日的。然而早已化为魂魄的男子，却将它一字一句的重复了出来，干干涩涩，不留一丝一毫当初的激荡绝决，仿佛这些，从来都是理所当然的。又仿佛这样的话，他的寂淡的百年里不知道回忆过了多少次。
　　“后来便魂魄荡荡，枉死城开。阎王说我阳寿未尽，是仙人犯了天条取我性命，所以三十阳寿抵他阴间千年，千年相思，如此而已。但我却是要寻她的。此生此世，我必是要寻她的。”
　　我默默无言，啜了口清茶。尾生看了也随着啜了一口。只有涯儿已然惊得口干舌燥，左右四顾却找不到茶水，在那里手足无措，不知干什么好。
　　我一口茶汤慢慢品了半天，才咽下。涯儿正眼巴巴地盯着我，直待我喝好茶好说话，见我终于咽下茶水，不免长舒了一口气。我却又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涯儿被我吊得难受之极，却又发作不得，只能死盯我，一副咬牙切齿的古怪样子。
　　我眼神略飞，蓦然一笑，放下茶碗，淡淡道：“我的确画过一张画，画中人叫作慕犀。”
　　尾生闻言却并不显惊诧激动，只是微微点头，神情淡漠。
　　我仰头回想着了一会儿，缓缓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个夏日了。天色晦暗，乌云触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