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草·抱柱》纸上旧月

1、雨中客

　　那年元月，我离家去了岭南找南冰办事。途中虽出了些事故，幸而事情还算顺利，等办的妥帖了回到苏州，也已然是绯色初艳的五月了。
　　回苏州那天，微微有些细雨。涯儿得了信便跑到南城口来接我。一路上倒也是嘘寒问暖得殷勤。我知道这些日子我出门，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是闷坏了他，不免细声安慰几句。走到半路，涯儿忽然告诉我二月间有个人来访过我。
　　我不禁愣了愣。我这在苏州的宅第素来少人知晓。何况我也一向没什么亲朋往来，如何会有人特特来访我？若说是一般求我办事的人吧，涯儿这些年也没少见过，那是敷衍几句扭头就忘的，如何又二月间的事情此刻还会想起？
　　正思量着，涯儿接着说道：“那人二月头上来的，知你不在，便在门口苦苦等了一个半月。最后见你还不回来，便不声不响地走了。”
　　我笑了笑，道：“这年头能等那么一个半个月的人，倒当真不多了。他留下名姓没有？”
　　涯儿脸偶尔一侧，却再也不移开，只是看着我，叹着气不说话。直到我脸上有了怒色，才急急道：“嗯？什么？名字啊……没有呢。那人性子也怪，一共也没有和我说上几句话。”
　　我狠狠瞪了涯儿一眼便不再理他，直快步往前面走去。涯儿忙道：“好好好，这次算我错了。先生你饶我一次吧……谁叫我眼睛一沾上你，就移不开了？”
　　我冷冷一笑，道：“改天画张厉鬼的皮给你披上，让你照着镜子看个够！”
　　涯儿吓了一跳，装作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陪笑道：“先生，先生，饶了我吧……”
　　我停下脚步，伸手掠了下头发，轻轻哼了一声。涯儿一愣，才发觉已然到家，忙开了门。印着颜府两字的灯笼还挂在门口，原本白色的灯笼已然泛着旧黄，裂了几道缝，在细雨中微微摇晃。我叹了口气，进了门。
　　待得我收拾好一切，到书房坐定，便又想起那个来寻我的人来了。那时细雨淅沥未停，点点滴滴，从瓦檐上滑落而下。书房里焚上了桂木，湿润的空气里便多了飘飘渺渺的香气。“涯儿，过来。”我扬声叫道，不管怎么说，涯儿那时还是我的书僮。
　　颜府是我买下的一座极大的宅第。我并不姓颜，只是懒得改换这宅第的名目。如此大的宅第，只有我和涯儿住在这里，未免显得空旷冷落。然而只要我喊涯儿，他总是听得见的。
　　涯儿遥遥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便走了进来，道：“先生您有事吗？”
　　我斜倚在长椅上，半晌懒得说话。半天才悠悠道：“说说那个二月间来访我那人的事情吧。他多大年纪，什么样貌？”
　　涯儿扬了扬眉头，仿佛是很喜欢谈论到这个话题，道：“像是个书生的样子，一身月白的长衫，很有些书卷气。只是……只是我看不出，他多大的年纪……”
　　我假作惊奇地哦了一声，又不自禁笑了笑，道：“怎么……”
　　涯儿皱眉道：“看起来，那人虽说有些落拓，却远不到苍老的地步。按面貌来说，应该是很，很年轻的一个人。然而，他的眼神，风度，却怎么看，怎么都是，都是苍老得如同过了百年千年似的……”涯儿也自知这话有些没头没脑的，说着说着就住了口，怔怔瞧着我。
　　我不由便笑了：“涯儿，那不就是你一直嚷着要见的——鬼吗？”
　　涯儿一愣，一下便跳了起来，惊呼：“天，那就是？”说着又懊恼起来，顿足道：“怎么我就那么命苦，当面错过了呢？”
　　我却不理他，自己侧过头去望着窗外的水润沉碧的色彩，目光一时间便滑的很远。
　　“还没有入道便沾一身鬼气可没什么好处。等你真的不想见到了，它就来了。你还是静下心来，好好跟我学画吧。”我淡淡地道，站起身来。想得却是那个书生的事情。月白长衫，月半相候，究竟什么事情非得找我不可？
　　我沉吟了半晌，叹了口气，“涯儿先走吧。”
　　涯儿瞪了我一眼，喃喃道：“又有什么不让我看了。哼！”
　　我扁了扁嘴，看着涯儿转身离开了书房，带上了房门。那些事情，虽然并不总是血腥邪恶的，总还是不让他看见的好。
　　待得涯儿走得远了，我扬扬眉头，指尖掠过了鬓边的发丝，微一颤抖，滑薄的绡袖便滑到了手腕。拈了一线的胭指，轻轻吹了一口气，指尖便悄然绽放出一片雏菊来。轻衣微震，凝起的雏菊瞬时消散到空气里，一个声音从梁角滑落而下，低沉柔软：“先生您回来了？有什么事？”
　　我抬头，淡淡道：“那个二月间来找我的人，你们知道多少？”
　　那个声音沉默了半天，低声地道：“不提他可以吗？先生你知道的……”
　　我叹息了一声，道：“那也算了。也没别的什么事情。你们散了吧。”
　　那声音回道：“多谢先生了。”
　　他们是我到颜府的时候就已经在这个宅子里的，一向清净自守，我也就没有多管。只是出门的时候关照过他们暗中照顾一下涯儿。他们虽然灵力不高又总是羞怯胆小，却从来是最敏感的，对附近的术士妖物，也向来知道得最早。
　　那么说来，那书生，倒也真不是一般的鬼物了。怪不得涯儿都对他特别在意些。
　　却在这时，涯儿的声音喜气洋洋地从前厅传来：“先生，有人找您……就是那人……”知道真相后他用“人”字的时也还是没有丝毫避忌或者迟疑的语调，我微笑，毕竟还是个孩子。只是他喜心翻倒了不应该忘记了规矩呀。我不免皱了皱眉头，自顾自行到了厢房，重新沐浴更衣，换上了细绿绡纱。
　　涯儿却是到处找我，几次人影匆匆在我房门前跑过，都被我的迷阵惑住，见不到那红木细窗白纱拢格的房门，只能在整个颜府里前后奔寻。我低笑，让他吃些苦头也好。我想着，起身出了房门。雨微微下得大了，我虽说不介意雨里行走，想了想还是摸出了把墨绿的纸伞，撑起。刚好配上一身的绡纱呢。不用倒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