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草·抱柱》纸上旧月

3、枉死魂

　　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独处的年轻女画师，住在剑南的山间。
　　那天，天色晦暗，乌云触檐。显是暴雨将至的天气，我微微叹息，走去将房屋周围的层层锦帘放下。放到最后一层的时候，忽然惊觉身后有人。我回头，就看见一个失魂落魄的女人坐在地上，发丝紊乱，垂在她的脸前。
　　看见我来，她微微甩了甩头发，却没有将发丝完全甩开。嘶哑的声音低低传来，触人心弦。“你是一个画师是吗？”
　　我有些吃惊，不知道她是怎么找来的，但还是点了点头，“我叫离草。”
　　女人撑地站起，坐到了便是的椅子上，嘶声道：“你不用管我是谁，只要帮我画一副画。画一个人。那个人，叫做慕犀。”
　　我点头，由她描述出那个叫慕犀的女孩的样貌，画出了三五张，她都不满意。窗外几记闷雷，哗地一声雨就下了下来。女子依旧摇着头：“不像呢……脖子再细一点，眼睛还要长一些。也不对，就是……你笔下的人没有神呢。”
　　我那时学画，从来一帆风顺，何时听过这样的贬损，心下恼怒，于是愈发用心，又画了十余副，她还是摇头，一直摇头。昏暗的烛光下就看见她紊乱的发丝微微晃着，在大雨声音的陪衬下，淡淡地叹息。
　　我于是疯了似的，在泼天响起的大雨声中埋头画着。十张，百张，千张……那夜，我一共画了一千零二十七张图。
　　终于，雨声渐渐息了。我也累极搁笔颓然而坐。女人捋了捋发丝，接过我最后的一副画细细端详过，然后微微点头，哀声道：“这个，勉强也可以将就了。”说着她忽然指尖一划，闪过一朵火苗，手一动就引到了我的那张画上。
　　“怎么？”我惊呼，要阻止已然不及。殷红的火光在画轴上翻滚而下，毕剥作响。一副极丽绝艳的画卷，就在那极丽绝艳的火光中化作飞灰。我颓然低头，却在那一低头间看见女子的指尖将那飞灰统统拢起，洒到了袖中的杯子里。接着一线水光注入杯中，女子惨淡而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然后女子恬然而笑，笑意里说不出的满足与幸福，淡淡道：“这样……喝了孟婆汤也不会忘记了……六道轮回千次万次，也不会忘记她了……”说着，一线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而下，滴在了满地的废稿上。
　　忽然间狂风大作，将四周的锦帘一一吹起，一个声音悠悠传来：“澜神，说来你也贵为一水之神，如今身犯大罪，以为躲到区区画师家里，就可以避过吗？”
　　那女子一激灵，忽而一改失魂落魄之状，昂然站起，淡淡道：“不过是办完最后一件事情，好死而无怨罢了。现如今事已办完，随你们怎么处置，我都无悔了。”大风下她的裙裾舒展飘荡，仰首直视风来之处，目光犀利得让人惊异。

　　“后来呢？”涯儿忍不住问。
　　我淡淡笑了笑，不说话了。左右没有什么后来。那个叫澜神的女子死在了我的画室，不留尸骨，不带痕迹。只留下了满地的废稿，被我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然而尾生还要个交代：“那么那幅画皮，是怎么回事？”
　　我注目凝视了他半晌，只是那么看着他，却想把他从皮到骨地看透。我知道，尾生和慕犀，或者从来是在一条线上，先是遥遥相对，接着慢慢走近，终于一个华丽的错身下，便万劫不复地背离而去。即使在一条线上没有离开，又有什么用处？
　　而尾生自己，也未必不知道吧。却硬是要顺着那道线，将那端的人重新拉回。可惜啊，百年的时间那么长，那道线便早已在一个不曾觉察毫不经心的时候，被拉断了。
　　我惨惨地笑了笑，端起茶碗就喝了一口，想是为了掩饰情绪吧。我扬眉道：“从此我画技大进，然而每年那个女人到的时候，总会秉烛画上几幅那夜画过的女子。一次，一次。那些画稿大抵是烧掉了，只有一些留了下来。却在去年整理的时候少了几幅，大抵是什么无胆匪类小妖盗了，也不是很在意。不料却引得公子来了。但慕犀姑娘的事情，我却是爱莫能助了。”
　　说着我站起身来，微微笑着，起身。却是送客的意思了。
　　尾生也跟着起身，艰难地笑了笑，“我知道了。还是多谢先生了。此来多有打扰，抱歉得很。如此便告辞了吧。”

　　和涯儿相携将尾生送出，目送他的背影缓缓消失在路的尽头，忽然觉得有些怅然。细雨之下的月白长衫萧索而去，而我却对他的心愿无能为力。
　　涯儿忽然拉住了我的衣袖，涩声道：“就这样？我怎么觉得……”
　　我皱眉道：“你觉得什么？”
　　涯儿仰头，认真地看着我，道：“你是骗他的是不是？从来都没有什么图册画卷失窃过是不是？以你的本领，什么妖物敢来招惹？”
　　我叹了口气，知道还是瞒不过涯儿的。但那么多事情，说清楚了，反而更伤人。面对真相，我也是无能为力的。我拉着涯儿回到了书房，坐定了。然后悠悠问道：“你知道尾生死了多久？”
　　涯儿茫然道：“也有百年了吧？”
　　我微笑：“若小犀是个凡间女子，尾生如何还找得到她？”
　　涯儿惊道：“是啊……那……”
　　我道：“小犀本就是个小妖啊。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和尾生斗法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画皮……她竟是不能取信尾生，终于，死在了最爱的人手下啊……”
　　涯儿浑身一震，半晌才喃喃道：“原来世间的爱恋，就是这样啊……”
　　世间的爱恋，本来就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