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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海棠女(下) ...

  •   在楚默寻还剩两颗药丸的时候,他终于见到了海棠之外的活人。
      是一个女人,楚默寻见她第一眼就看出那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还是被养在深闺的那种,布裙荆钗都掩不住她身上的温柔典雅。楚默寻和海棠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她正在屋前晾晒从山上采来的野果子。

      “嫣儿——”海棠远远地唤了一声。
      那个女人闻声惊讶地转过身,然后如一只兔子一般窜进海棠的怀里。那一刻,楚默寻从海棠的眼里似乎看到了眼泪——楚默寻想,这又是一种本不该属于海棠姑娘的东西。
      慢慢地,楚默寻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个有着常人的喜怒哀乐、会佯装不悦、也会温柔微笑的海棠姑娘。海棠山谷里那些血色的传说、十大杀手脑后溢出的鲜血,似乎都在离他们远去……

      海棠怀里的那个女人唤作杨嫣,但她不是大夫,大夫是一个出门采果子去的男人,他叫明一凡,海棠和楚默寻等了整整一刻钟的功夫才等到他回来。而等到海棠扑进明一凡怀里的时候,楚默寻惊讶地发现,明一凡其实一个右手废了的残疾——

      “让一个失去了右手的大夫给我看病吗?”楚默寻在心里默默地嘀咕着、苦笑着。

      可当海棠试探着对明一凡说出来意时,明一凡不假思索地便应了。
      明一凡道:“没了右手又怎样?左手也一样连着心哪!”

      楚默寻看看海棠,然后才慢吞吞地伸出了自己的手腕……

      楚默寻的脉搏在明一凡的手指下跳动,楚默寻真切地感受着这一切。他仿佛第一次看到生命的实体——就是那正在跳动的脉搏。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没有人说一句话。
      所有人都摒弃凝神地盯着明一凡在诊脉的手,彷佛那就是一切。

      不,那的确是一切,楚默寻的命,和杨嫣的希望。

      “这一天,我等了整整一年!”
      这是杨嫣在厨房时对海棠说的话,她说:“自一凡右手废了,我就一直在等这一天,我一直相信,会有这么一天的。”

      杨嫣说这话的时候,楚默寻就在小厨房外五步远的地方。楚默寻看着杨嫣眸子闪烁着的希望的星光,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就在一刻钟前,海棠制止了诊脉后准备开口的明一凡。
      这一脉,明一凡整整把了一炷香的时间。而海棠和杨嫣也在一旁敛声屏气陪他等了这一炷香。等到明一凡终于收回自己把脉的左手,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海棠却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她说:“饭后再说吧。”
      她说着,便拉着杨嫣去了厨房,只把楚默寻和明一凡留在屋里。

      楚默寻想问,但是明一凡还不待他开口便也离开了。像是在躲瘟神一样。

      楚默寻不懂:他们日夜奔波走了这么些日子,不就为了来听大夫的几句话吗?可为何话已到了大夫的嘴边,海棠反而却不让大夫讲了呢?所以在那一刻,楚默寻怨恨上了海棠。恨她举起了刀,却不肯给他一个痛快。

      就在楚默寻怨恨着海棠的时候,明一凡又折了回来,手里捧着一杯热茶递到楚默寻眼前。

      “不要怪她。”明一凡忽地对楚默寻说道,“她怕我的话会扰了嫣儿的兴致。你不差这一个时辰,而她们已经一年多没见了,就让她们开开心心地待一会儿吧。”

      楚默寻接过了明一凡手里的茶,却不知该如何应答,只是呆愣楞地站在那里,站了整整一刻钟。

      此刻,楚默寻透过窗户远远地望着厨房里那两个女人的盈盈笑脸,他想,他终归不能太自私。

      海棠和杨嫣在厨房,明一凡在收拾自己的药草,于是无所事事的楚默寻只能在院子里瞎逛。
      他打量着这座院子——院子前后共有七间屋子:一间柴房,一间厨房,一间药室,一间大厅,还有三间居室。其中一间居室的门上还挂着一颗未脱落的红喜字……

      “你们成亲了?”
      不知何时出现的海棠正盯着那个红喜字问明一凡。
      明一凡微笑着点了点头。
      一时间,海棠微张着唇、竟难以言语,眉眼间是又惊、又喜——仿佛,他们的这桩婚事是什么惊天动地了不得的大事一样。
      楚默寻不理解。
      他当然不会理解,这样的情绪,只有在日后海棠决定嫁给他的时候,他才能体会。

      杨嫣张罗了一桌丰盛的午宴。
      在席间,杨嫣得意洋洋地向海棠炫耀:“想得到吗?有一天我也能学会这些本事。我做的饭,燕大哥可是喜欢得紧呢!”
      “燕无双?”海棠道,“能让他满意可不容易!”
      说罢,她又问道:“他何时下山去了?当日他死皮赖脸偏要跟着你们来,怎么现在却逃得这般快?!”
      杨嫣笑着道:“他可是戈壁剑王,难不成日日在我家门前砍柴呀!他帮我们建了这座院子,三个月前就下山去了。况且,”杨嫣说着,又娇羞地低头笑了笑,道:“我和一凡的婚讯总得带给家里人才好。”

      杨嫣说到此处,才忽地像想起什么一般,问海棠道:“燕大哥下山已经三个月了,你都没有见过他吗?”
      杨嫣此话一出,海棠蓦地便僵住了。她准备夹菜的筷子悬在半空,一动不动,宛若一座石雕。

      楚默寻见状看向海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整个饭桌陡然间陷入沉默,死一样的寂静,这寂静让楚默寻害怕。他想说些什么,但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打破这僵局的是明一凡。
      明一凡放下了手里的筷子,轻叹了一口气,又看了楚默寻一眼才问海棠道,“你初来时我便想问你,为何是你一人带着这位楚公子上山,沐林他……”

      “一凡!”
      忽地,海棠突然厉声打断了明一凡。

      楚默寻此时还尚不理解“沐林”这个名字对于海棠的意义。只是海棠怒吼的那一声忽又让楚默寻想起了海棠山谷里的海棠姑娘,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海棠旋即轻轻叹了口气,又道:“我们日后再慢慢说吧。我还没有喝过你们的喜酒,这杯酒,我就庆贺你们新婚之喜吧。”
      海棠说罢,端起眼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她挡在酒杯背后的神态,楚默寻看不到。

      杨嫣愣愣地看着海棠饮尽的酒杯,忽地拿起明一凡面前的酒杯,她说:“既是贺新婚的喜酒,那我就也该干一杯。”说罢,她也把面前的酒饮尽了。

      明一凡看着,他没有阻止:既没有阻止海棠,也没有阻止杨嫣。他只神情凝重、郑重其事地问海棠道:“有件事,我必得问你才能安心。你若是没有见过燕无双,那是如何找到此地的?”
      海棠闻言,忽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道:“这你大可放心,以我对苍云山的了解都要找十多天的地方,那绝对是安全的。”
      “你怎知我们在苍云山?”明一凡追问。
      海棠又解释道:“你们当初为了避祸走得急,你又受着伤,我料想你们会往深山老林中来。燕无双来自关外。靠近关外的那几座山我一早就已经派人一一去探查过了,如果我手下的探子都一无所获,那我再去也是多余的。所以我只能来这里赌一赌运气。我想,除了你自幼在这里长大的苍云山,你们再也没别处可去了。”
      明一凡闻言方松了口气,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松垂的右手,道:“你知道我怕什么的。我背离义父,义父定是不会轻易放过我的。我右手已经废了,义父若是此时找来,我和嫣儿不见得能全身而退。”
      海棠道:“你此举却是大胆。这山,是你长大的地方,也是你那位义父长大的地方。他若是知道你在这山上,你必是逃不过他的魔爪。不过,也正因如此,想来他定料想不到你在离开他之后还敢回来这里。”
      明一凡道:“俗言道,灯下黑,我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要知道义父在关外也待了十数年,他对靠近关外的地方和对这里一样熟悉。”
      海棠随即笑道:“既是如此,你还不快喝了我贺喜的酒?”
      如此,那个人脸上复又浮现出了笑容,楚默寻悬着的一颗心也随之安定了下来。

      后来,海棠问了许多明一凡和杨嫣在这一年间发生过的事情——尽是些快乐的事情。

      他们笑得很开心,那笑容就像海棠的眼睛一样清澈。楚默寻虽与他们一桌坐着,却觉得像是被隔绝在他们的快乐之外。他一时间还是无法理解,为何他们可以片刻间泪眼婆娑、片刻间剑拔弩张、又片刻间笑语盈盈?此时的楚默寻还不能理解,不能理解只有在经历过极致的痛苦之后,才会格外珍惜哪怕片刻的欢乐。

      属于他们的笑容散了,属于楚默寻的宿命,正大踏步地向他走来。
      饭后,明一凡取走了楚默寻口袋里的一颗药丸,独自一人去了药室。楚默寻看着空荡荡的口袋里仅剩的一颗药丸,就像看着阎王的信使。海棠瞧着他,也不再说宽慰他的话。杨嫣坐在一旁绣女工,时不时也抬头瞧瞧他。

      楚默寻已经习惯了海棠的高深莫测,她说什么,或者不说什么,都不会让他吃惊。但令他惊讶的是杨嫣的沉稳。初见时,他只觉得杨嫣是个不问世事的小姐,倒也应和着避世桃源般的世界。但是几个时辰下来,他发觉这个女人并非糊涂,而是难得糊涂。她什么都不问,但她又像什么都明白,就像她手下的女工,每一针,她都能扎得精准。

      半个时辰后,明一凡满头大汗地回来了,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前,楚默寻竟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他只见,明一凡眼神凝重地对着海棠摇了摇头。
      楚默寻懂了,他复又跌坐在凳子上。

      “怎么会?!”海棠猛地站起来道,“你不是说,你每练一种毒药都会配一种解药吗?那怎么会无药可医呢?”
      楚默寻闻言猛地看向海棠,试图消化着海棠话里的意思——如果他没有听错,不,他确信自己没有听错,海棠是在说,他所中之毒乃是明一凡炼制的……楚默寻复又看向明一凡,似乎是想看出,这个右手残废了的人,究竟是谁。
      只听明一凡叹了口气,道:“这药叫做逍遥散,我练它本是拿来止疼的,但食用过多就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始终没能配出这药的解药来。如果我还在,我是断不会允许他们用这药的……”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海棠又问:“如果这药丸吃完了会怎样?难不成他只能发疯、等死?”
      “没有解药,却也不意味着没救。”明一凡道,“当年,我用麻雀试药,有一只麻雀是活了下来的……”他又看向海棠重复道:“只有一只。”
      “一共有多少?”海棠问。
      “五十只。”
      “怎么活下来的?”
      “实际上,没有一只麻雀是毒发身亡的。我断了它们的药,它们不是撞柱而亡就是自残身亡。那一只,它挺了下来,于是就活了下来。”

      挺了下来,于是就活了下来。答案竟是这样简单。
      海棠甚至没有问楚默寻能不能挺下来,她的眼神告诉他:你必须挺下来。就像那天傍晚她把跳崖的他捞上来时所说的话,她费心费力把他从重重围杀中救了出来,他可不能就这样死了。
      当天晚上,海棠就把楚默寻锁进了燕无双曾经住的那间屋子,在那间屋子里,她还给他讲了个故事。

      海棠对楚默寻道:“嫣儿和一凡成亲了。但与其说祝福,我更多的是惊叹,你知道为什么吗?”
      楚默寻木木地摇了摇头。此时他根本没有心思去想那些事情,他满脑子里都是明一凡说的那五十只麻雀。
      海棠见到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却端出出奇的好脾气。
      她说:“嫣儿,本是振威镖局的大小姐。振威镖局也许你未必知道,但是‘鬼影子’这个名字你一定是听说过的。两年来,它先后屠戮了中原五大门派,搞得整个中原武林人心惶惶。其实,他们五年前就来过中原一次,但败于振威镖局之手;所以两年前鬼影子卷土重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屠灭了振威镖局满门。”
      海棠讲到这里时,楚默寻的注意力方被吸引了过来。他静静地望着海棠,似乎在那血腥的过去面前,自己的生死又显得太不起眼——鬼影子的故事楚默寻当然听过,只是于楚默寻而言,这些原本都是遥远的传说,现在却突然间变得离他很近。
      海棠抬眼瞧了一眼不知所措的楚默寻,竟笑了笑,虽说是笑,但是这温柔的笑容却令楚默寻害怕——谁能在血腥面前言笑呢?

      “你不必摆出那副表情,”海棠对楚默寻道,“不论是怜悯,还是羞愧,都换不回振威镖局上下百余条人命的,也换不回嫣儿与世无争的过去。嫣儿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能有今日的生活。”

      楚默寻皱着眉头,思索着海棠的话,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最后只说了一句:“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海棠瞧了楚默寻一眼,却轻轻摇了摇头,她说:“这只是故事的前半段。而故事的后半段是:明一凡,曾经是鬼影子的杀手。”
      初时,楚默寻并没能想明白这话里的意思,片刻之后,他才想起那句“屠灭了振威镖局满门”——他瞪大眼睛看着海棠,一会儿看着海棠,一会儿又看看窗外,试图能看一眼窗外的那对夫妻……

      海棠道:“嫣儿的确了不起,但不是因为她原谅了自己的灭门仇人,那只是不孝。她了不起,因为她没有困于因缘际会的仇恨,而是选择用自己的心去辨别善与恶。明一凡是鬼影子的杀手,可他的手上没有杨家的血,他也没有杀过任何人。他只想做一个大夫,但是奈何,养他长大的义父要他为一个杀手组织效力。”
      她说:“老天爷本要他们做仇人,但他们却偏偏做了夫妻,为此,明一凡废了那只他用来诊脉的右手。”

      楚默寻呆呆地立在一旁,他不知道杨嫣和明一凡之间究竟淌过多少泪水才能走到这一步,他也不知道杨嫣的匕首曾经悬在明一凡的头顶,这些过去,楚默寻都无从得知,他只知道,窗外的那对恋人,终于从仇人走向了夫妻,而此刻,他们在窗外的言笑声还能断断续续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海棠对楚默寻道:“有时候,老天爷想安排一些事情。但更多时候,我们不必按着老天爷的安排去走。你记着,这十天,挺得下来、挺不下来,全在你,不在这毒,也不由老天爷说了算。”

      海棠说完便离开了。门,没有上锁。楚默寻被孤零零地留在那间屋子里,只有海棠讲的那个故事陪着他。

      但是,故事,可以讲,杨嫣和明一凡曾经历过的心碎、痛苦与挣扎,却是被记忆牢牢地刻在过去,那不是他们伟大爱情的勋章,而是他们一生无法抹去的噩梦——每一个选择,稍有差池,都会是万劫不复。其刻骨铭心,就像楚默寻此刻所经历的蚀骨挠心之苦。“挺”之一字,嘴唇轻开合,却是等待着他独自去走的地狱。

      整整一天一夜,楚默寻的嘶喊回荡在苍云山,伴随着呼啸的山风,像是地狱的冤鬼嘶鸣。
      海棠就立在楚默寻的门前,整整一天一夜。只要楚默寻打开门,就会看到海棠就立在他的门前。但是整整一天一夜,他没有试图要走出这间屋子——虽然他知道门没有上锁。

      第二日清早,杨嫣端来一碗粥交给海棠,她道:“粥里加了药,他喝了许能睡一会儿。”
      海棠接了粥,却见杨嫣犹犹豫豫地还不肯走,于是诧异地望着杨嫣。
      杨嫣轻轻叹了口气,乃道:“一凡还说,其实楚公子也不见非得戒药不可。药是一凡配的,他自是知道那药丸的配方,他说,那药里只有一物难得,是从大理得来的罂粟,你如果能找到那药,他也能替楚公子配药,这样少说三五载,远说十年八载,楚公子也当没有性命之忧。这话一凡是不肯说给你听的,因为他觉得这不是在行医救人,不过是让人苟且偷生罢了。只是,这毒,的确是猛,如果真的挺不住,其实也……”
      “我知道了,”海棠打断了杨嫣的话,随即端着粥进了屋……

      楚默寻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他似乎睡了,又似乎没有睡。他没有力气睁开眼睛,但他感受得到有人在帮他擦拭额头的汗,也听得到有人在床边说话——是海棠和明一凡。

      “为什么要救他?”明一凡问。
      “你还是忍不住了。”海棠道,“山下发生的许多事情,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她轻叹了口气,又道:“一年前,爹娘和沐林相继去世,而后我便一病不起。我当时想,死便也死了,不必再去受那些苦,还能和他们团聚。
      “但是偏偏老天从不遂我的愿,海棠组织的何雨棠出现并带走了我。她对我说,我那样去死太不值当;她说,我明明有一身难见的练武天赋,想做什么做不成,怎么能求死呢?她说,就算不为自己活,也得想想别人,就算不想自己的亲人也得去想想那些凶手,想想他们还在逍遥快活呢!
      “是呀,我想,那些凶手还在逍遥快活呢!于是我又想到了‘活’。
      “我想活,何雨棠便把她毕生功力给了我,保下了我一命。只是,她救了我,自己却油尽灯枯而亡。她告诉我,她练功走火入魔所剩时日本就不多,如果能救我,也算是补偿她对我的伤害。她临死之前只有一个心愿,就是找到她的儿子。”
      “他?”明一凡诧异地指着楚默寻问:“他是海棠组织里棠夫人的儿子?”
      海棠点了点头。紧接着,明一凡便沉默了。
      海棠又道:“我曾经恨何雨棠欺骗我。当年若不是她拿什么苍云心法第十层来引诱我,把我骗进中原武林这场恩怨里,爹娘和沐林也不会枉送了性命。但是不论何雨棠曾经做过什么,也不论她是对是错,最后终归是她一命换一命保下了我。所以我活着一天,就要完成她临终的交代,保她的儿子性命无虞。”
      “他知道吗?”明一凡指着楚默寻又问。
      海棠道:“我会告诉他的,只要他挺过了这十天,我什么都会告诉他。”

      楚默寻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自小父亲便告诉他:他的母亲失踪了,但他一定会把他母亲寻回来。父亲的这个承诺二十年从未变过,但是二十年来也从未应诺。在这一刻,楚默寻想睁开眼睛问问海棠他的母亲究竟长什么样子,但他费尽了力气却也抬不起眼皮,后来他又沉沉睡了过去。
      楚默寻不会想到,在接下来的十天里,这是他的脑子最后清醒的时候——那一天一夜已经几乎耗光了他所有的精力,当他再度醒来的时候,他变成了一只见物就撕扯的猛兽,海棠不得不把他绑在了床上,可纵使如此,他依旧在床上张牙舞爪,每每都会将海棠或者杨嫣端进去的吃食打翻,谁都没想到,他整日不进食竟能有如此力气……

      琴声,应着山风而和,是从海棠手指间发出的呜咽。
      海棠已经累了。
      她数着日子,才过了三天。才过了三天,她便累了。
      海棠记得杨嫣的话。杨嫣说,就算挺不住,其实也无妨。可她不能啊,不能让何雨棠的儿子变成了一个靠着药丸度日的废人,毕竟,她也不能陪他一辈子,如果让他如行尸走肉一般地活着,她在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去见一命换一命的何雨棠呢?

      在第四个早晨,当海棠在弹琴的时候,杨嫣忽地跑到她身边,气喘吁吁地对她道:“琴,他似乎喜欢你弹琴!”
      海棠不解地望向杨嫣,杨嫣又道:“我方才去给他送饭时,他安静了,他好像在听你弹琴。”

      海棠忽地站起来,抱着琴便往楚默寻的屋子跑去。
      她赶到的时候,楚默寻还是那头不省人事的野兽,龇牙咧嘴,恨不得把整个床板撕碎。
      杨嫣跟着海棠赶来,对她道:“你弹琴,你弹琴,你弹琴试试看。”

      朝阳穿过窗户射到琴弦上,如山涧溪水的琴音应着朝阳和着鸟鸣、啼唱。
      楚默寻终于安静了,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对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清音充满了好奇。他张着嘴,呆呆地望着海棠弹琴的方向,就像是比丘皈依在佛祖的脚下。
      杨嫣见状走向床边,抚着他凌乱的发丝,就像抚着一个婴儿——他真的安静了,像一个得到满足的婴儿一般。杨嫣笑着望向海棠。

      七天,整整七天,海棠的琴音没有停下。
      这七天,海棠想了很多事情:她想起楚默寻的母亲,那个欺骗过她、却又救了她的何雨棠;她也想起过去的那个家,那个家里有过疼爱她的爹娘、宠溺她的兄姐、还有珍爱她的恋人——她想起这一切,又看到这一切在她眼前崩裂,于是她一无所有,成了海棠组织里冷冽无情的杀手……
      海棠将过往倾诉进涓涓琴音里。可楚默寻却什么都听不懂,他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婴儿——有时会闹上一闹,有时会憨憨地对着你傻笑,有时也会沉沉地睡去,睡醒了便要又哭又闹……
      海棠看着这样的楚默寻,看着他无常的喜怒哀乐,就像看着自己无常的命运,于是过往的一幕幕又会重新在眼前铺开。
      此时的楚默寻还并不知道:苍云山,其实是海棠长大的地方。

      第十一天的早上,楚默寻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里终于褪尽了野兽的呆滞,朝阳扑进他的眼睛,就像婴儿降世后的第一声啼哭。
      过去的十天发生了什么,他并不记得。他只记得睡梦中不歇的琴音——那琴音,引着他穿过黑暗,见到黎明。

      “海棠。”他轻轻唤着琴案后的那个白衣女人,就像婴儿呼唤着自己的母亲。
      海棠诧异地抬起头,血淋淋地手指停在了琴弦上。

      琴声停了,杨嫣和明一凡进得房来,只见屋里两个人一个欲挣脱床上的束缚而不能,一个则跌倒在琴案旁。
      杨嫣替楚默寻松了绑,明一凡则扶起虚弱的海棠。
      楚默寻扑到海棠的身边,海棠轻轻抬起血淋淋的手指,在楚默寻的脸颊留下一抹淡淡的血手印……

      苍云山,是海棠长大的地方,也是楚默寻重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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