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盏壶承》三月盐

3、罪魁祸首

　　又一日早上，沈明轩疾风一样经过他的工位扎进一间会议室里。申渺立马听见佐伊的键盘噼里啪啦地响起来。
　　「看见那张脸了吗？看见那副身体了吗？？怎么会有人顶着那种脸写代码啊？？？」
　　自从上次的惊鸿一瞥，沈明轩就成了佐伊的重点汇报对象，导致申渺日常里沈明轩的浓度又莫名其妙的高了一阶。
　　他对着跳出来的信息笑了笑，回复道：「我看你是真的迷上他了吧姐。」
　　「我从来都是抱着严谨的学术态度在观赏这些人。」佐伊摆出刚正不阿的姿态。「唉跟你说正事儿，我打听到Mingxuan其实是优瑞卡老板的学弟，他是公司最早的员工之一，老板开公司的时候把他挖过来的。」
　　申渺立刻明白了佐伊想说什么。「等等，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他拿到了……」
　　佐伊肯定了他的猜测：「对！他有优瑞卡的原始股！」
　　申渺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现在是早上八点半，但沈明轩的优秀让他心力交瘁。
　　「这是什么范本人生，简直像是照着湾区顶流打工剧本演的。」他也噼里啪啦，「到底为什么有的人应有尽有，无的人什么都无啊！」
　　佐伊发了个若有所思的表情：「你说他会不会是公司的做出的试验品，放到野外来向其他员工贩卖焦虑，顺带训练机器学习算法的？」
　　「把他逮住拆开就知道了。我们还可以把他的程序扒出来卖钱，弯道超车，获得我们自己的经济自由。」申渺中肯地提出方案。「哎，不谈了，中午的活动你怎么说？」
　　「嘻嘻，」佐伊发了个调皮的表情过来，「下午我请假。我周末要去大苏尔徒步旅行，中午我就直接走了。」
　　申渺推着办公椅往后滑了几寸，皱着鼻子去瞪正对他做着鬼脸的佐伊。
　　在看清申渺的妒火后，佐伊心满意足地低头。
　　「中午玩得开心哦～我在大苏尔会挂念你的！『露齿笑』『露齿笑』」

　　优瑞卡在湾区的办公室规模中等，每周都有社交活动，运气不好的时候甚至有两次。申渺的组长伊森是个社交恐怖分子，不仅要求组员参加所有的公司活动，而且也经常自发组织大大小小的团建。这样频繁的社交生活对申渺来说简直是噩梦。
　　唯一支撑着申渺参与这些场合的动力就是免费的食物。公司供餐的品味还不错，经常会从有名的餐厅点申渺最爱的亚洲菜。那天的申渺为了免费的午饭连早餐都没吃，时间一到就兴冲冲地去排队，却在看到这次公司提供的是墨西哥菜时傻了眼。墨西哥菜的基石是生洋葱，而他光是闻到洋葱的味道就想吐。
　　所以他拿了一点水果和玉米片默默嚼着，饿得头晕眼花。没了佐伊和他聊天，在和伊森硬唠了两句工作后，他便傻站在人烟稍微稀少的角落不停看表。周围的人三五成群，话题不是工作内容，行业最新发展，就是股票，亦或者是昨晚的球赛，都是申渺不感兴趣也插不上嘴的话题。
　　正当他掐准了三十分钟准备悄悄回工位时，旁边有人凑了过来。
　　“不和你胃口么？”
　　突然听到中文让申渺不由得“嗯？”了一声，在抬头看清来人是谁时，又脱口而出：“哇，是明轩！”
　　沈明轩眼含笑意。“你知道我？”
　　过去一个月被动填鸭学到的有关沈明轩的知识走马灯般闪过。申渺假笑：“嗯，我总听我的组长伊森提起你。”
　　“从伊森那儿啊，”沈明轩似乎是琢磨了一下这个人，接着自我调侃道：“那希望你现在对我的印象还算说得过去。”
　　申渺弱弱地笑了两声，眼神飘向工位的方向。伏案写代码、做会议小结从未如此令人心醉神迷。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今天的午饭你不爱吃么？”
　　申渺被万分诚恳地望着，只能如实作答：“我吃不了洋葱。”
　　“啊，”沈明轩了然地点头，示意申渺回去等他一下，“我把多余带的午饭给你吃。”
　　“啊？不用了吧，沈组长。你不用管我，我没事的。”
　　“我是今天让你挨饿的罪魁祸首——午饭的菜单是我选的，我得担起责任。”沈明轩不给他拒绝的余地。“还有，不用那么拘束，和大家一样叫我明轩就可以了。”
　　于是申渺在工位上坐立难安。因为家庭原因，他对这种社交蝴蝶式的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抵触。他双手合十，阖眼昂首，诚心祈祷沈明轩会在半路被人截胡然后忘了他这茬儿。
　　手臂上温热的触感很快戳破了他的愿望。
　　“倒是不用这么虔诚地等我。”沈明轩似乎被他逗笑了。
　　申渺立刻情绪饱满道：“这是你做的么？哇，竟然是热的，你想得太周到了吧！”
　　沈明轩拉过椅子坐到他旁边，充满期待地撑着头看他，和他的视线持平。申渺没有见过他的这种表情，在公司里这人总是得体得让人无法挑剔，但也有种浮于表面的拒人千里。而此刻他的表情像是特意把人拉到一边耳语的秘密，要把他变成唯一的知情者、唯一的共犯者。
　　申渺却看着手里的三明治犯了难。质朴的谷物面包、惨白的鸡胸肉、绿油油的羽衣甘蓝，这种寡淡无味的健康搭配和他平时的饮食习惯大相径庭，让他没有下口的欲望。竟然真的有人会为了健康吃生的羽衣甘蓝和看着就扎人的面包么？但想到沈明轩线条分明的臂膀和宽阔舒展的肩背又觉得合理，果然完美身材都是由自律堆砌出的。
　　他咽了咽口水，似乎已经感觉到了粗旷的纤维质和干柴的肉堵住食道的感觉，然后在沈明轩难却的盛情下咬下了第一口。
　　意料之外的味道在他口中炸开。料理得鲜嫩多汁的鸡胸肉有着恰到好处的白胡椒调味，与风味十足的罗勒酱搭配得相得益彰。而羽衣甘蓝应该是事先烤制过，有着淡淡的芝麻油香气和酥脆的口感，在给味道增色之余又丰富了整体的口感。
　　“这是你的自创料理么？也太好吃了吧！”申渺不由瞪大眼睛看向他，真心感叹，“你好有厨艺的慧根哦！”
　　申渺吃得很香的蠢相和由衷的赞赏似乎让沈明轩放下心来。他向后靠到椅背上，注意力转移到申渺的办公桌。
　　“Shen Miao……”沈明轩低声念着他的名字，又伸手触碰桌上名牌的刻字，“是哪个‘Miao’啊。”
　　申渺咽下一口三明治，给出了从小用到大的答案：“‘渺沧海之一粟’的‘渺’。”
　　“啊，原来是这个字啊，我还以为……”沈明轩轻笑，像是想起了什么趣事。
　　“以为什么？”申渺追问。
　　他却只是闷闷笑着摇头，不愿说明。
　　申渺看到沈明轩笑的时候眼角会有细微的纹路，像是小时候吃过的水果硬糖闪闪发光的尾巴，轻轻一拉就能掉出五彩斑斓的，为期十分钟的甜蜜。不知为何，这个发现让申渺忽然方寸小乱。
　　下午，申渺又在走廊里远远看到人群中的沈明轩。他被研发部的人包在中间，像沙丁鱼群里票选出了鱼大王。本想做个浮游生物飘过去，鱼大王却一眼发现了他。深陷于对话中的沈明轩不动声色地勾起嘴角和他对视，又歪了歪手里的笔记本当作挥手。脸有点发烫，申渺脚下生风，又感到心跳陡然加快，不禁方寸大乱起来。
　　他戳开佐伊灰色的头像，奋笔疾书：
　　「我要开始抵制人工智能，我好恨！」
　　******
　　申渺和司机道了谢，下车后在酒店门口站了一会儿。
　　沈明轩给他准备的袋子里一盒是牛排，另一盒装的应该是甜品，但具体看不出是什么。
　　一次性的容器应该不用还给他吧？
　　盛满食物的塑料盒降落在垃圾桶底，发出触目惊心的巨响。保安回头看他，申渺便转身逃进酒店的电梯。他只想把和那人相关的一切都抛在脑后。

　　往事却如影随形。于浴室里氤氲的水汽里复苏的是第一次在沈明轩家过夜时，在上雾的镜子悄悄为他画上笑脸的青涩。而被苏打水坠入威士忌的簌簌声唤醒的是公司庆功宴上，在人潮中搜寻那人的身影时发现那人也正好望向自己的悸动。
　　寂静的房间里，昔日的情绪气势如虹，威胁着他花费了两年重铸的自我。申渺拿着玻璃杯的手不禁颤抖起来。
　　最后他决定以毒攻毒。他从包里找出学生们的作业开始批阅，也算是圆上了之前匆忙离席时说的谎。
　　事实证明，工作的确是转移注意力的一剂良方。在拿出的第一篇论文里，申渺一眼就看到了六个语法错误。他又翻来覆去地把前两个段落读了五六遍，被其前言不搭后语的叙述绕得头昏，全然看不出这个学生想表达什么。
　　他能看出的是这个学生一定没有做他布置下的阅读任务，也没参与过课堂讨论，应该只是看了网上找到的书籍概要掐着最少字数糊弄出来的。
　　申渺作为M大的文学写作研究生，在上课之余也要教两门文学部的本科入门课程。申渺知道他的大部分同学把授课视为累赘，他却很着迷于和学生在课堂上讨论作品、交换观点的感觉，学生们经常可以给一部他早已熟读的作品注入全新的生命。
　　之前有学生给他写感谢邮件，说每周最期待的课就是他的课。他读到时心里的欣慰和成就感难以言喻。那封邮件申渺一直珍藏，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拿出来反复读。他甚至在认真考虑毕业后去应聘教职。
　　当然教书也有很让人心累的地方，比如说遇到这种不成器的学生。
　　又比如被同事在背后偷偷议论，说申渺的课之所以每学期都爆满，是因为他的课水，是个人就能轻松拿A。
　　想到这里，申渺把杯子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积累了一晚上的情绪倾泻而出，他大力圈出了所有语法错误，又在等第栏画出了个张牙舞爪的“D”，几乎捅破纸张。
　　「同学，我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差的语言组织能力了，英文真的是你的母语么？」他直抒胸意。「不过你倒是帮我省了功夫。我至少不用查这是不是人工智能写出来的，因为这很显然是人力智障才能糊弄出来的东西。」
　　把心里话不加修饰地表达出来果然让人心情舒畅，申渺心满意足地拿出下一篇作业阅读。等他录完第三个人的成绩，心情已被高质量内容治愈了些许。于是他长叹一口气，把第一篇论文的成绩改成了“C”，又开始为评价斟酌措辞。
　　「亲爱的同学，」他改道：「虽然论文中介绍了作品的一些基本内容，但少了有价值的分析和与所学理论的结合。论文的语言也需要更多打磨，逻辑也需更严谨的堆砌。请允许我判断这篇文章并不能反映你的真实水平。希望同学再接再厉，砥砺前行。我期待在即将到来的期末读到你更成熟的作品。」
　　他磕磕绊绊地打完这段委婉而违心的话，“啪”地合上了电脑，然后筋疲力竭地关灯趴到床上。

　　被工作按下暂停键的情绪在黑暗中继续发酵。而在酒精的催化下，这次被唤醒的是身体的记忆。
　　柔软的床单在身下滑过，他将手探进衣服，掠过身上最为渴望那人的触碰和温度的部位。他在回忆的目录中翻到沈明轩衣物上的木质香气，具有侵略性的吻，炙热而有力的怀抱，指肚的薄茧，高大身型的压迫感，还有在最为动情时蹙着的眉头和从喉咙里逃出的声音……
　　“渺渺，” 他曾这样唤他，“我的渺渺。”
　　不断攀升的欲望却掺着一缕挥之不去的无望。因为即使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仍然无法抑制地渴望着对方。因为那人的温度，视线，和喜欢再也不会归他所有。
　　因为那个声音在早些时候对他说“初次见面”。

　　情绪冷却下来。心烦意乱之中，申渺打开了尘封已久的交友软件，报复性地刷了起来。但在滑过几个人后，立马被几个不请自来的图片吓得想去洗眼睛。
　　正当他要退出这个app的时候，又一个对话弹了出来。
　　「Hi帅哥『爱心』『爱心』」
　　「你离我好近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