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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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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椿十五岁前,没有名字。
有人叫她小猫小狗,有人叫她桃红、怡翠。
她的每一任主子,都有自己取名的癖好。
譬如,有一个主子独爱吟风弄月。
于是身边的丫鬟都有一个附庸风雅的好名字。
到李椿时,她得了一个“梅萼”的名字。
当然更多的时候,他们还是喜欢叫她:“那个丫鬟过来。”
从五岁离家,到十五岁进府,李椿被迫去过很多地方。
一个长相普通的粗使丫鬟,在哪里皆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李椿见到秦娘子,是在入狱后的第二十日子。
她的上一任主子脾气暴躁,动辄打骂丫鬟小厮。
那一日,轮到李椿挨打。
起初是鞭子,一鞭一鞭抽得李椿全身都在痛。后来主子嫌她叫得不够惨,又用上了棍子。
李椿的头破了,血一直流,她觉得自己快死了。
恍惚间,打骂忽然停下。
等她再睁眼,已在大城的牢狱中睡了三天。
看她醒来,身边几位交好的丫鬟纷纷围过来:“你命真好,快被打死时,韦将军刚好入府抄家,当场就拘了主子。对了,韦将军还吩咐跟来的手下,送你去医馆治病。”
李椿就这样,捡回一条小命。
在狱中待了二十天,有狱卒领着一位牙婆进来。
那牙婆自称秦娘子:“诸位,你们的主子因参与谋逆已全家流放。你们若愿意跟我走,我会帮你们另寻一个好归宿。”
同牢房的丫鬟们迟疑着不开口,李椿却是愿意的:“我愿意跟你走。”
有人拉住她,说从前听闻有些牙婆,专卖丫鬟去那种受尽苦楚的烟花之地,让她不要轻信他人。
李椿看着温柔的秦娘子,第一次想去相信一个人。
于是,秦娘子带着李椿走了。
同去之人,还有其他牢房的三个丫鬟。
据说她们也是因主家犯事抄家,被连累入狱。
多年以后,李椿才明白,她赌对了。
秦娘子带着她们去了她在大城的宅子,是个坐北朝南的四合小院。
院内种了一棵榆树,长得枝繁叶茂。若是夏日浓阳之时,坐在树下乘凉,想来极好。
秦娘子热情招呼她们坐下,转身又叫来自己的丫鬟,让她去酒楼叫一桌好菜送过来。
酒楼的饭菜来得很快,五菜一汤,色香味俱全。
四人中,唯李椿吃得最慢最认真,她已许久没吃过饱饭了。
吃完饭,李椿抢着要帮秦娘子的丫鬟收拾碗筷,清扫房间。
秦娘子笑她是个实心眼的傻姑娘:“傻姑娘,你快回房休息吧,明日还要去新主子家。”
和她同屋的丫鬟问李椿:“你叫什么名字?”
李椿有过很多名字,但似乎没有一个是她的名字。
她想了想:“我也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那个丫鬟很是疑惑:“怎会有人没有名字呢?”
李椿睡觉时也在想:“对啊,怎么这世上,唯独我没有名字呢?”
秦娘子确实如她所说,给她们找了一个好归宿。
宁国公主府。
午后,秦娘子带着她们入府,正赶上宁国公主发火。
琉璃碗碎了一地,四五个丫鬟在清理地上的碎片,站着的三个婆子低着头不敢说话。
“为什么又没把他请过来?”
李椿知晓宁国公主。
因为她有一任主子便是通过宁国公主,捐了一个微末的小官来了大城。
有人生来幸运。
如宁国公主萧长月,先帝唯二的女儿,当今皇上的姑姑。
唯一不够幸运之处。
大概只有她与驸马谢太傅的这桩婚事。
传闻谢伯言谢太傅十九岁中举,二十三岁高中状元。
某日跨马游街,出宫祈福的宁国公主对其一见钟情,回宫便求先帝赐婚。
但无奈,这位谢太傅不仅年少有为,而且英年早婚。
早早便娶了青梅竹马的贤妻,故而拒绝了先帝的赐婚。
宁国公主得知此事后,在宫中以绝食相逼。
先帝不舍女儿受苦,以谢家满门为要挟,终是逼迫谢太傅退让,娶公主为妻,恩爱的结发妻由妻变妾。
李椿缩在角落,心想:“能让公主如此发火之人,大概就是这位谢太傅吧。”
不过,秦娘子着实是个妙人。
公主盛怒之下,无人敢上前,她却迎了上去:“听闻公主近日心绪不佳,秦娘子特来请安。民妇前日在坊间听了一个故事,觉着有趣便讲给公主听听。”
“临城有一富商,娶有妻妾二人,妾巧舌能辩,平日里温柔体贴,哄得富商宠爱妾室而忽略妻子。然而有一日,富商外出之时,无意中听见自己的宠妾正与旁人炫耀,她是用何种手段哄得富商专宠于她。
富商生气回家,却看见自己的妻子已备好饭菜等他,任身旁的丫鬟如何劝说,都坚持等他回来。富商才惊觉那妾室是有求于他才对他百般顺从,唯有自己的妻子是真心偏爱于他。”
秦娘子:“妻就是妻,妾永远是妾。公主,您说民妇说的对吗?”
一个故事哄得公主由怒转笑,李椿也终于有机会好好端详这位宁国公主。
三十余岁的美妇人,上身一件镂金百蝶穿花云交领襦衣,系一条淡白色折枝花卉月华裙,裙上暗花细丝。凌云髻上一支百花攒珠金步摇,另点缀珠翠无数,一团珠光宝气。
脸生得极好,比李椿见过的很多夫人小姐,还要美上数倍。
“秦娘子今日入府作甚?”宁国公主开口打断李椿的偷看。秦娘子赶紧拉她们四人上前,“昨日才得的几位好丫鬟,今日先送到公主府,请公主挑选。”
宁国公主侧身看了一眼,四人容貌一般,瞧着唯唯诺诺。
她略有不满,但无奈自建昭帝登基,便严抓捐官。
如今这局面,她手上银钱不够用,府上又实在缺人。
最后,只能勉为其难买下四人。
秦娘子临出门前,拉着李椿到一旁交代:“傻姑娘,你愿意信我,我很是感激。宁国公主虽不好相处,但我与府中众人交往十几年,从未听说有责打奴仆之事。她们三人我不担心,唯你相貌普通,性格木讷。这深宅大院,多是捧高踩低之人,以后万事靠你自己了。”
除了那位误打误撞救了自己的韦将军,李椿第二感激之人便是秦娘子。
从前她被人发卖,那些牙婆总是领了她的卖身钱便走,从没有人像秦娘子一般,教她如何在深宅中活下去。
“多谢秦娘子。”
李椿进府后,与其她三人一起,暂时被分到东厨做些杂事。
带她们去东厨的鸣翠,是公主身边的贴身丫鬟。长得极为清秀,说话却极有威严,“公主府分东西两院,公主和大公子居东院,驸马与孟姨娘住西院。你们今日暂且在东厨跟着王嫂干活,等晚间大公子回来再决定你们去谁的院子伺候。”
“还有,公主最不喜东院之人与西院之人有交际来往。你们四个新入府,更要时刻注意。”
“奴婢遵命。”
李椿和其他三人赶忙回应。
比起从前的主子家,公主府要大很多。
李椿走了很久,才走到东厨。
今日立春,王嫂与其他婆子忙着做春盘。
鸣翠跟王嫂耳语几句,便丢下她们四个去前厅伺候公主。
当夜,身为正妻的公主依然没有等到她的驸马。
李椿却等到了鸣翠口中的大公子。
谢夔回来时,自己的母亲宁国公主对着冷掉的饭菜怔怔失神:“娘亲,我回来了。”
听见儿子的声音,公主笑着抬头。一边招呼他坐下,一边吩咐丫鬟让东厨重新热菜:“还有,鸣翠,把今日买的四个丫鬟带出来,让大公子先选。”
李椿她们四人随鸣翠入厅,丫鬟正在摆春盘。
韭黄、果品、饼饵切成细条,摆在盘中,旁边放着薄如蚕纸的春饼。
李椿一时看春盘出了神,并未注意有人此刻正盯着她。
宁国公主突如其来的问话,总算让李椿回神:“下午还未细问,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抱琴。”
“奴婢叫司棋。”
“奴婢叫入画。”
“奴婢……没有名字。”
琴棋书画?
李椿愣了愣神,才发觉身边三人原来认识。
问话完毕,宁国公主不时点头。眼下,她较为满意琴棋画三人,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丫鬟,适合放在儿子的院子。
至于没有名字的李椿,她打算先打发到东厨干些杂活。
谁知,就在她启唇前,她的儿子先开口了:“怎么就你没有名字?”
一句话问懵在场的所有人,李椿亦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有过的名字,似乎只是短暂的属于她。
她不知道那些名字,到底算不算她的名字?
“没有名字就现取一个。”
“今日立春,你就叫李椿吧。总不能以后我叫你伺候,还要随时想一个名字叫你。”
自此,李椿有了新名字。
李椿,有名有姓,取自立春之意。
李椿很喜欢她的名字,在府中碰见其他人,时常莫名其妙特意与人提一句:“我是大公子院子里的李椿,是立春之意。”
同时,李椿有了新主子。
宁国公主的儿子谢夔,一个奇怪又很好的人。
啪——
“何某今日的故事姑且讲到此处,欲知后事如何,诸位有缘人明日请早。”
四方楼的人群散去,李重光上楼入房找何季,旁敲侧引地问:“何季,这李椿到底是谁啊?”
“我认识很久的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