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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桃花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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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鹭洲的屋檐上,高高低低都挂上了红色的绸带,这都是青灯一手操持的。曾经的府上每逢年节都张灯结彩,如今虽只剩下他和公子两个人,但也不能太过冷清。
尤其今年格外热闹,危家长子的存在似乎让白鹭洲的其他学子也兴奋了不少,危长清鬼点子多,小玩意儿更是层出不穷,空闲的时候就带着其他同侪一块。这几日休沐多,岑栖不在的地方,长清更是混的风生水起,如今已经俨然是众堂生心中的主心骨了。
而岑栖在的地方,长清则就变回了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狗。自从上次过后,岑栖对他的态度有所转变,长清便一个猛子扎进了白鹭公子的“温柔乡”中。他发现岑栖并非他从前想的那般,也和他从前那些教书先生全然两样,岑栖是有真学问的人,他其实最钦羡有学问的人,尽管他自己还目不识丁呢。
危柳则趁着这几日休假回了趟危家,长清没有拦她,只是一连半月,危柳都没有再回来。但日子也依旧如此过下去了。
明日青石镇上有烟火晚会,前些时日才从靖虞运送过来的一批烟火,当地的官府老爷这怕惹祸上身,私留火器罪名可不小,便赶紧趁着年关将至,办了场烟火会,也给百姓开开眼。
长清想和岑栖一起去,如此盛景就算是他家大业大,却也难得几次闻,他也有心物色个小娘子,娶回来给老头当儿媳妇,岑栖眼光好,他挑的人准没错。
他似乎从没把岑栖当作师长,他可以是任何身份,甚至是好友。只是他不曾将岑栖当先生,却自有人愿意做他学生。
若说危长清是白鹭洲阁楼的常客,那后院竹林里的养心亭,便是骆暮歌的常居所。他常在那里抄字,有时岑栖便坐在那里喝茶,看书陪他,几次长清都在阁楼扑了空。这次也不例外,长清刚绕到凉亭边就看见了只披着一件薄披风的岑栖,拿着卷经书喝着热茶,茶碗上飘着的热气,他嘴里吹出来的则是寒气,那骆暮歌倒是一身粗麻短袄,寒碜也不保暖。
长清皱了皱眉头,那穷鬼没钱买衣裳也就罢了,这堂堂白鹭公子,腊月寒冬的,连件大氅也不穿,可怜给谁看。
岑栖还在喝茶,青灯刚泡好的一壶碧螺春,他呷上一口放在桌上,只见危长清气势汹汹的从台阶下走上来,岑栖刚欲说什么,就见长清脱下自己身上的大氅,伸手一挥将它披到了自己的身上,还未等他再说些什么,长清已经系好了两排云母扣。
岑栖有些愕然,他放下经书看了骆暮歌一眼,少年却已经因为尴尬和羞耻而低下了头,他又看向危长清,欲将大氅脱下来还给他:“你这是做什么,这么冷的天,把衣服穿好。”
见状,长清立马按住了岑栖正要解扣子的手,不以为然的说道:“我身子骨好得很,用不着这身外之物,倒是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小心一阵风吹跑了。”
见危长清里面是一层加了木棉的丝绸,岑栖放下了手,这件大氅是织金的工艺,帽檐扎了一圈狐裘,披在身上时,倒像是危长清把他所有的重量都放在他身上了。
只是他原是想陪着骆暮歌一起……岑栖轻轻看过去了一眼,他攥着拳头没有说话,岑栖有些为难,可转头又看见危长清那张脸皱成了一团,眼睛里满是警示和威胁之意,便就罢了,于是有些无奈的问道:“你不去温书,又乱跑什么。”
一听这话,长清来了兴致,身子往前挪了挪:“明天晚上镇上有烟火晚会,我们一起去吧!”
烟火晚会?岑栖皱了皱眉,拿起经书朝着长清的脑门轻轻砸了一下:“我叫你温书,你整日就在想这些没有用的事情是上次抄书抄的不够,手还不疼,满脑子都想着怎么变这花的玩。”
上次,也就是放炮仗那次,岑栖罚了每一个把他吵醒的人都抄了十遍《孝经》,长清到了日子还差两遍没有抄完,还是求着岑栖端茶倒水了几日才算作罢。
长清没有说话,他不想再抄书,可为了出白鹭洲,又想岑栖陪他去,便想着软磨硬泡,恩威并施一下,可即算是他没什么恩好给他,自己本身还欠着人家两个人情,那骆暮歌就在一边上,真实叫他连发挥都伸展不开。
想到这儿,长清不可避免的看了骆暮歌一眼,轻飘飘的飞过去了一个眼神,可没想到只是这一眼,骆暮歌竟忽然站起了身,将桌上的经书都收了起来。
“今日的课业已了,弟子先行一步,今日风大,先生也早些回去吧。”骆暮歌背起书篓,朝岑栖行了一礼,便越过危长清,离开养心亭了。
岑栖不知方才还好好的骆暮歌,怎么转眼就变了脸色离开,他转头瞪了长清一眼。
“不是我!我可什么都没说啊!”长清不知道这都能怪到他头上,生气的叉了叉腰,“你怎么总觉得我欺负他啊。”
他可真是喊冤,若说欺负,他与这骆暮歌无冤无仇,这人有事没事一直盯着他就算了,上次送辛斑斓的时候还跟踪他。长清心想,他才是被“欺负”的那一个呢!
岑栖没理他,就见他一屁股坐在了自己对面,拿起他的茶碗一饮而尽:“不成体统。”岑栖啧了一声,眉头微皱,“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从小便含着金汤匙出生,我知你虽惯来散漫,却并非愚笨之人,你有前程似锦,你的同侪们却仍然还在期待着知识改变命运,骆暮歌聪慧,又有眼界,假以时日,或许他会接下我……他会成长,会接下岐周国师,乃至丞相的位置,成为岐周的栋梁。”
“……你就这么相信他。”长清没有想到,岑栖会对骆暮歌有这么高的期望,甚至说出这样的话。丞相,国师,那是他从没想象过的位置,可如今却被岑栖如此轻而易举的说了出来,还是在说骆暮歌的时候。
可长清不知道,位置不同,看的眼界自然不同,他如今不过只是青石镇上的一位少年,自然不会去想这些。但他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儿,现在的他甚至连被岑栖评价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被他所期望了。
“危长清,危长清!”岑栖见他还在发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长清这才像是如梦方向般,一个激灵回过了神,“你方才说的那个烟火晚会,什么时辰?在何处?”
兴许是在白鹭洲里待了太久,岑栖近日也止不住的烦闷起来,他不想扭捏的去等危长清三催四请,恰好他也许久未出门了,便顺势应了下来。
只是他如此说,却又让长清一愣,似是心情大起大落,一时间还没平复下来,他有些惊诧:“你,你愿意陪我去看烟火晚会?”
他好像从一开始便没报什么希望,所以岑栖应下来此事,他反倒不知道如何说了。岑栖却自然不知他是何想法,他与往常一样呷了一口茶,说道:“自然。”
“好……”他也不只是在应承着什么,长清看了他一眼,只说道,“明日未时,我来找你。”
说完,还不等岑栖应下,长清便起身走了,他身形有些落魄,与来时截然两样。岑栖探头看了看,直到看不见那青氅时,才又回过神。他想,许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心事斐然,危长清又总是想一出是一出,便没去管了。岑栖开始想明日的烟火晚会。从前每年在离河桥上都能看见烟火,只是那时他早已厌烦了的东西,如今却忍不住怀念。
但其实岑栖并未长长清几岁,他加冠后便开始教书,当先生,他看过许许多多的少年人,只是有时也忘了自己也仍是少年罢了。可惜他如今还不懂危长清,也自然还不明白长清会只因为自己夸了骆暮歌几句话,而郁闷的自艾。
岑栖放下经书看着亭外,今年冬天雪下的格外多,外面的石子路上,结了层的白霜化不散。青灯从不远处提了两壶酒朝养心亭走了过来,看见岑栖后,难得露出些欣喜的样子。
“公子,您果然在这里。”将酒壶放到桌子上,青灯特意将壶上的标记露了出来,“月老板送酒来了。”
一道弯弯的月牙痕迹,岑栖一眼就认出来了,眼底不由得软下了几分,他疲惫时,总是喝这酒好的:“他人呢?”
岑栖问,眼神里难得有些急切。自涪水一别后,他们便没再见过了,可零零碎碎的,岑栖也能听得见他些许消息,便也没那么担心。只是见他一面难如登天,他本不该期待什么。
“月老板没来,是他差人特意将酒送来的。”果然,青灯毫不意外的说道,“公子这是想月老板了。”
自从离开后,也许是两个本就少言的人终日相对太过寡淡,青灯也学会开起了玩笑,只是岑栖也点了点头,承认了下来:“的确是有些想他……酿的酒了。”
岑栖也打了个哈哈,将酒壶的盖头取下来,登时间,酒香四溢了整个养心亭:“明日的晚课便取消罢,年关将至,这几日让他们自行温书即可,好好过个年。”
听了这话,青灯有些诧异,公子虽然惯是心软,可在学业上却从未懈怠过半分,今日这是怎么了。不过很快,青灯又说服了自己。离京以后的年节,便一直是他们两人相伴,想必公子也是寂寞,他想起了什么,又说道:“听闻明日镇上有场烟火晚会,不若让属下陪公子去看看。”
烟火晚会。岑栖心里不知为何晃了一下,他想起方才危长清约他时眼中期待的闪烁,下意识回绝道:“不了,只是烟火而已,没什么好看的。”想了想,岑栖又补充道,“你也要小心些,小心被文府抓到把柄。”
公子不愿去,青灯也猜到了,于是也再说什么,将茶碗换了下去。
多亏了刚送来的两壶酒,岑栖终于睡了一个好觉,他这位月老板虽然其实地方一事无成,好在酿酒造诣上还算拿的出手,但许是他近日忙了些,头先两个月送过来的一批酒,今日这两壶酒却足足隔了五个月。
酒是好酒,可惜人不是什么好人。岑栖觉得自己好像这辈子没碰上过几个好人。
月老板的酒劲大的很,他有些醉了。第二日长清是在阁楼里找到他的,今日的课都是由青灯代上的,又恰巧晚课被取消了。长清原以为他是遇到了事情,却不想是躲在这里喝了个烂醉。
岑栖酒量不好,可又迷恋那种昏天黑地的感觉,仿佛喝醉了便能逃过所有事情,但一睁眼,现实仍是现实。他中途醒了一次,也不知是何时辰,便又睡了过去,醒来时,危长清正趴在自己的床前。
“你……”岑栖抿了抿嘴,低头拄在太阳穴上,已经没有那么强的宿醉感了,“对,说好了要陪你去看烟火的。”
他有些艰难的从床上做起来,看着长清那双澄澈的眼睛,明明方才还在生气,又有些不可思议的表情,像小狗一样耷了下来,岑栖下意识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嘴角划开了一丝笑意。
乳白色的亵裤有些长,岑栖一站起来便落了下来,遮住了一双因为冬捂而微微泛红的脚跟。他没穿鞋,而是赤脚走在地上,走到一旁青灯早就备好了的水盆前,浸湿方巾擦了擦脸。
长清什么都没有说,他有些呆愣的看着岑栖的身影,头顶上仿佛还残留着被那人抚摸过的余温。
“……喂。”长清想叫住他,可想了半天,除了知道他姓岑,自己竟然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