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栖危楼》离离原上枣

10、桃花痣

　　无论是那晚在府衙门前他递伞时伸出的那只手，还是刚才醒来时把他当成猫一样的揉头，明明是做先生的人，还这么不注意……

　　他把手放在了自己头上，像是在感受着什么一般，呆愣了很久。直到岑栖推门从房里出来，危长清才如梦方醒，拍拍身上的灰从地上站了起来，像是掩饰着什么一般，冲着岑栖咧了咧嘴角，说道：“我们走吧。”

　　岑栖今日穿了一身暗纹的黑色长衫，黑色大氅，自白鹭洲这许多时日来，长清还从未见过他穿黑色，他一向是喜素净些，他皮肤白，这一身黑衣衬的他连身上青色的血管都十分清晰，也更显得雍容，只是，放在人群里不太好找些。长清如是想着。

　　今夜的青石镇繁华的要命，街上灯红酒绿，行人络绎不绝，已经很多年未有如此盛景了。临邛位于岐周和靖虞的边境，贸易往来便较其他地方更加流通一些，天高皇帝远，有什么东西自然也传不到帝京去，岑栖自幼长在那，其实也没见过什么新鲜玩意儿，一时间看见这么多小东西，眼睛都快挑花了。

　　“青灯付账。”岑栖爱不释手的摸着手里只有手掌大小的小醒狮，头也不回的说道。

　　见公子发话，老板自然便看向了后面那个青衣少年，那人看着不像是小厮的模样，凶神恶煞的很，只是他朝那少年伸了伸手，他倒当真从口袋里掏出了几枚铜板放到了老板手中。铜板进账，小老板顿时笑逐颜开，拿着钱又赶快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你小时候没玩过吗？”长清看他高兴的样子，就连眼底都罕见的露出了些许温柔之意。

　　只是听见声音，岑栖才吓了一跳般才发觉过来，今日他是特意支开青灯，和危长清来看烟火晚会的……“抱歉，我一时间习惯了。”

　　岑栖不免有些自责，破坏了今晚的兴致不说，他竟还要一个小辈给他付账。他心里过意不去，伸手便要从荷包里拿钱还给他，可又被长清拦下了。

　　“小爷我家大业大，还不差你这点钱。”长清有些别扭的说道，“而且，就当是给你赔罪了。”

　　“赔罪？”岑栖不明所以，“你又无事做错，何来赔罪一说？”

　　其实岑栖如此说，让长清心里更忐忑了，他原是鼓足了勇气说起这事的。他自幼养尊处优，除了他爹和危柳以外，从没向任何人低过头认过错，长清抬起头看向岑栖，那双眼睛好似能看透他所有的谎言一般：“我错了，我不该说你自私冷漠，也不该说白鹭洲只是你挣钱的手段，我明明一两银子都没花就进来了，我还，我还说了你那么多坏话……”

　　岑栖看着少年低下头，和往常的飞扬跋扈截然不同。可平日那个调皮的少年尚且能被他握在手里搓扁捏圆，今日这个坦言相待的危长清，却让他乱了分寸。岑栖不由得攥了攥手里的小醒狮的耳朵，故作冷静道：“既是气话，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况且当初在“温柔乡”我也对你隐瞒了身份，便算作扯平了，无须你赔罪。”

　　“……只记得你欠我两个人情便好了。”似乎是觉得气氛太僵，岑栖又补充说道，可即便如此说，岑栖却丝毫没有要将小醒狮还给长清的意思。

　　说来奇怪，分明是危长清向他道歉，他这么紧张做什么，还反过来跟他解释。岑栖虽未长几岁，可却教了不少的学生，可似乎是因为危长清从未开口叫过他，模糊了两人之间师生的界限，如今教他也不分明了。

　　“总之，对不起。”危长清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诚恳，他看向岑栖的眼睛也试图从那当中找出一丝异样出来。

　　只是并没有，也许岑栖并不擅长将这些情感外露出来，他点点头说道：“嗯，我知道了，走吧，烟火会要开始了。”

　　言罢，岑栖便抱着小醒狮朝着乐棚的方向走去了，小摊前留下长清一人，他眼前似乎还能看见岑栖那双澄澈的眼睛，可他明白那些澄澈并不是因为他原谅了他，而是他从来都不在乎。

　　误会解开了，他应该高兴才是，可长清心里却止不住有些失落，他看着岑栖的身影渐渐要消失在人群里，连忙抬脚追了上去，蓦然间从背后抓住了那人的手腕。

　　岑栖被吓了一跳，他突然想到若是当初他随大哥习了武，此时恐怕能将危长清甩出个几十米来，只是他确确实实是个书生，于是也只是被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岑栖下意识想要挣脱开，长清的手很热，握在他手腕上时像是一条枷锁一般，让他一动也动不了。

　　回过神来，长清才发现是自己鲁莽了，连忙松开了岑栖的手腕，但想了想，又转而变成了抓他的袖子：“这里人太多，我怕你……我怕我会走丢。”

　　他紧紧攥住岑栖的衣袖，像是唯恐他会消失一样，长清也不知是为何，明明从前他那么讨厌这个死板的教书先生，如今却又事事都舍不得。

　　“……走吧。”岑栖没有拒绝，在他看来长清不过是一个孩子，今晚镇上如此人来人往，他有些害怕也是理所当然。

　　繁华的街道一眼望不到头，车水马龙在此刻仿佛也不足以来形容，耳边只剩下人潮涌动的嘈杂声音，偏偏危长清很喜欢这种热闹，似乎只有在这种地方才能不被任何人找到，人潮像是一堵墙，把他包围在其中。

　　他看着前面这个被自己拉着衣袖的教书先生，头也不回的带着自己向前走，不时被风吹起的乌发会因为距离太近而飘到自己的肩头，，长清忽然有些害怕，因为从始至终，他们都好像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长清自顾自的想着，却突然感觉手上一松，那角衣袖被主人收了回去，只是他刚抬起头，手腕上就又是一紧，岑栖手上的温度隔着袖子传了过来。

　　“握紧了，才不会丢。”岑栖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说道，他也不好让比自己小这么多的小朋友一直拉着自己的袖子，这叫什么样子。

　　只是他衣角一飘，转身而去，却在长清心里掀起了阵阵涟漪。他看着岑栖握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只手，因为天寒而渐渐泛红的骨节，心里忽然涌上了一层说不明的滋味来。

　　还未等他细想，岑栖却在一处摊贩前停住了脚步，长清抬头一看，原来是射箭穿花的小坊，岑栖视线一直落在最高处那多应当是石头雕刻而成的玉兰花上头，竟有些目不转睛。

　　“你喜欢那个吗？”长清有些意外的问道。从他认识岑栖起，他还没见过他对什么东西感兴趣过，他好像什么都不缺。

　　岑栖没有回话，只是抿了抿唇，轻声说道：“我不会射箭。”

　　其实长清猜到了，他初见岑栖时，便觉得是位娇柔的贵公子，这二字放在他身上虽然委实不妥了些，但也不乏道理，习武这种粗糙之事是与他不沾边儿的。

　　“这样可好？”长清眼睛一转，笑问道，“我若将那花儿给你赢回来，你便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如此可好？”

　　他一直有一个问题想要亲口问他，可想来寻常之下他是不会回答的，也就正好借此机会了。

　　幸而岑栖答应了下来，不知是因为太想要那朵花，还是因为觉得危长清的问题也没什么。长清觉得是后者，那玉兰花属实用工差了些。

　　可当他真正赢了比赛，他又不这么认为了。

　　长清箭术高超，放眼整个青石镇上也是数一数二，不过是几朵花，还难不住他。只是花体由一开始的牡丹，变到最后只有雏菊大小，距离也更远了，岑栖在一旁看的心惊，也不由得为长清捏了一把汗。他对射箭一事一窍不通，只觉得连眼前花的中心都看不清却能射穿，那已经是很厉害的事情了。

　　好在最后有惊无险，在长清放下箭的时候，那朵玉兰花已经被送到了岑栖的手中，店家跑过来说了好些恭维话，都被长清一一揽下了。岑栖像是很出神一般看着那朵玉兰花，半晌才堪堪回神说道：“走吧。”

　　大奖被赢走，周围聚着的人也就散了一些，只是没过一会，店家就又换上了新花和大奖，长清回过头看去，只见那上面高高悬着一根鸡距笔。他看了那鸡距笔好一阵，心里却有些奇怪，在他看来那才是岑栖应该喜欢的东西。

　　长清有些疑惑，为何岑栖会对一朵石头雕的玉兰花如此上心，可再一回头，方才还站在着那个拿着石头花的人，此刻却埋进了人群中找不见踪影了。

　　原本一直站在身后的人不见了，长清先是吓了一跳，随后而来的感觉像是心头空了一块一般，没来由的害怕涌了进来，如潮水一般冲洗了他的每一根神经，长清发现自己现在心里想的根本不是那人走丢了的问题，而是，他把岑栖弄丢了。

　　回过神来，长清立马循着方才岑栖说要离开的方向去找，人潮却相逆而行，赶去烟火晚会的人越来越多，仿佛要形成一堵人墙，将他隔绝在外。

　　长清四处看着，可那道乌黑色的熟悉身影却一直都没有出现，他开始后悔当初松开岑栖的手，也后悔去帮他赢那朵石头花，若不是自己太过得意忘形，也不会让他一个人走散了。

　　但同时长清也在想，若他发现自己不见了，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会不会和自己一样着急？

　　可他太害怕了，不知为何，长清觉得今日若是找不到岑栖，他也找不到回白鹭洲的路了。漆黑的夜里灯火通明，人潮翻涌着，他继续向前走，身后却突然传来“嘭—”的一声。

　　绚烂的烟火升到空中，在顷刻间爆炸开来，绽放出美丽的烟花，街上的行人们不约而同的驻足脚步，观赏着此刻共同被记忆住的美景，整个青石镇也仿佛在此刻静止了下来。

　　危长清却浑身一震，可还来不及回头看一眼那烟火，迎面就撞过来了一个人，那人似乎是很着急的样子，风风火火的冲过来，和长清撞了个满怀。

　　“诶呦！”长清往后连退了几步，那人则是诶了一声摔倒在了地上，看样子不像是装的，起身时还吃痛的揉了揉屁股。

　　长清见状连忙去扶那少年，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起了身，拍了拍毛氅上的灰：“实在对不住，你没事吧。”

　　那少年看起来也很急的样子，但看见长清又却慢了下来，长清摇了摇头，相比于这人摔在地上，自己实在称不上有事，便说道：“无妨。”

　　他还急着找岑栖，转身便想要离开，却不想又被少年拦住了去路。那少年长的白白净净，一笑起来，眼睛却像是个精明的钩子一般会算计：“兄台可是本地人？小生在此处迷路许久，不知可否请兄台帮忙带个路？”

　　听了这话，长清有些为难，若是平时兴许他会答应，可现在却……“我急着找人，公子还是另找他人罢。”

　　长清想要脱身，可少年却不想放过他，连忙说道：“别啊兄台……我先帮你找人，找到人后，你再送我可好？……你说说，那人有何特征？”

　　他本是不愿耽搁的，但少年所说的不无道理，人多力量大，他自己一个人找也不是办法，于是仔细想了想，说道：“……他，他今日穿了一身黑色的大氅，莲纹金丝的，里面是黑色的长衫，头上还别着一根白玉簪子。”

　　长清看着眼前的少年，伸出手来划了划：“他，大概比我高上一些，皮肤很白，眉骨也高，左眼的眼眉处还有一颗浅色的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