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桃花痣 ...
-
待到危长清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晌午了,他一睁眼,床前便是趴在一旁的妹妹危柳。小姑娘黛眉微蹙,揉着一张小脸,睡的正酣。
长清没叫醒她,只是轻手轻脚的下了床,他额头上有一块手巾,如今已经凉透了。长清将它放在一边,将危柳抱上了床,替她盖好了被子。
他的烧已经退了,眼前也清明了不少。记着昨夜是岑栖将自己送回来的,今早却又不见人影了。危长清低笑了一声,有些苦涩,原是自己自作多情,竟还指着人家来看他。
明明他病了的时候,岑栖从未来看过他一眼,那时他也无甚在意,可偏偏昨夜岑栖的态度……让他如今已然不能再冷漠面对了。
推开门,日头的阳光晒进来,刺了下他的眼睛,如今正是堂生们吃饭的时候,院子里没什么人,想来现在都在膳房呢。
长清刚关好房门,就见青灯从不远处,拎着食盒朝这边走了过来,看见危长清,似乎是有些惊讶。
“你竟然醒了,我以为还要几个时辰。”青灯是来给危柳送饭的,听长清说她已经睡下了,便将食盒递给了他。
长清打开盖子,里面是一碗白粥和一盘松花肘子,想来是另外做的:“我如今好的不得了,连烧也退了,灵台更是清明的不得了,就是……你家公子现如今在何处,你能不能带我去找他啊。”
青灯自幼跟随在公子身边,又随着岑栖教书多年,从未见过如此无礼的弟子,竟连称先生一句公子都不肯叫。青灯默默叹了口气,可公子之事,他也无权过问,便说道:“辛斑斓的爹娘来了,公子正在正厅,你若想去,便去看看罢。”
辛伯父和辛伯母?长清心里琢磨了一下,想来是为了感谢那人,他点了点头,说了句:“好嘞!”
青灯没和他一起走,他把食盒放进屋里门边上,危柳一醒来就能看见。
路过学堂时,长清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骆暮歌,他好像就站在那里等着自己一样,等到危长清走过去,就默默的跟在了他的身后。
危长清有些毛毛的,他本来就对这人犯怵,骆暮歌一直跟在他身后,像是鬼魂一般,一句话也不说,倒是长清实在忍不住,转身问了一句:“我说骆同侪,你到底要做什么啊!”
危长清问他,他并不奇怪,骆暮歌如实道:“我只是想看看,危同侪要去哪里。”
“我……”危长清生平第一次被问话问到哑然,他有些无奈,只好说道,“我要去正厅找白鹭公子……你一定不喜欢吧,谁愿意在没事儿的时候见到先生呢,你说是吧。”
骆暮歌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长清拗不过他,只好加快脚步,等到快要到正厅的时候,骆暮歌才停下。门外犹能听见辛斑斓他爹长吁短叹的声音,危长清这才松了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伯父,伯母。”在这种时候,他便还算礼貌,朝着辛夫辛母作揖,也朝着岑栖鞠了一躬,只是没有说话。辛斑斓站在最后面朝他挤了挤眼,见他仍是这幅没心肺的样子,这几日悬在长清心里的石头才总算有了着落。
岑栖看他健步如飞,想来是病好了:“你怎么来了。”
从前危长清才不会在乎岑栖是何想法,只是如今见他皱皱眉头,他便有些怕了,顾不及那些油嘴滑舌,如实说道:“我听闻伯父伯母来了,便想着来看看……您身体可还无恙。”
危长清也是自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辛父自然不舍得说他,况且这件事实在与危长清无关。他拍了拍长清的肩膀宽慰道:“长清放心,你伯父伯母啊,命硬的很!那小兔崽子更是柳条子抽出来的命,你呀,就把心放在肚子里……日后也不用为这点小事操心了。”
听着辛伯父的话,长清有些愣怔,甚至不解,他看向伯父伯母,又看向了辛斑斓,他却少见的低下头没有看他。
不知为何,长清用一种不好的预感:“为,为何?伯父,辛家之事就是我危家之事,若辛家有难,侄儿定会出手相助!”
辛父知晓,长清自小最是古道热肠,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却不是一个热肠就可以的:“长清啊,这件事情和你没有关系,只是斑斓这小子不思进取,伯父只好把他送去私塾,好磨练磨练他的性子。”
其实辛斑斓要走,在出了那件事后,长清就能猜到了,只是他以为他们会在一起很久,至少在白鹭洲里,他以为他们可以一起做同侪。危长清愣在了原地,一句话也没有说,之事下意识朝着岑栖的方向看了一眼。
辛伯父缓缓松开了放开了长清肩膀上的手,回头看了妻子一眼。他知道两家多年的情谊,这么做无疑有些忘恩负义,可终究是无奈之举,最伤人心。
辛斑斓心里又何尝不知,父亲将他送出白鹭洲,不仅仅是在渐渐断开他和危长清的联系,更是在让辛家逐渐远离危家,而他和长清也就……“爹,娘,先生,我能否和长清出去单独说几句。”
岑栖没说话,辛父见状便点了点头,他知道有些事情他们大人说不开,还是应该让孩子们自己解决。
见状,辛斑斓连忙做了个揖,便头也不回的拉着还在呆愣着的危长清走了出去。只是出了这个门,长清像是才缓过神一般,又看见那骆暮歌还站在不远处的门口,辛斑斓白了他一眼,拉着长清往相反的长廊去了。
“喂鱼,对不住,本来说好要和你一起读白鹭洲的……”辛斑斓小心翼翼的去看长清的表情,只是他从未见过长清这个样子,脸色阴沉的可怕。
“不怪你……”过了好半晌,危长清才慢慢说道,其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从小到大,他只会命令别人,却不懂得如何挽留,可他只有辛斑斓这一个朋友,从小到大都只有这一个,他只是总以为,他们永远不会分开。
“如果不是因为我们家,伯父伯母就不会入狱,辛家就不会出事,你也就不会离开白鹭洲。”危长清这几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平静,他想通了很多事情,也就没那么执着从前了,“辛斑斓,危家要出事了,我们以后还是……别见面了,正好,你不是要去私塾吗,那你以后可要好好学,拿个探花,可别丢了我的脸。”
听着危长清的话,辛斑斓才发觉过来,他这是在和自己划清界限:“喂鱼,你这是什么意思!就因为我家下了大狱,就为了怕再牵连我,这么多年的兄弟都白做了!”
危长清没有说话,他看着辛斑斓气愤的样子,平日里快要成精了的三寸不烂之舌,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喂鱼,我什么都不怕,就算是下狱,杀头,只要你说一句,只要是为了你,兄弟我做什么都可以!”辛斑斓死死按住长清的肩膀,想要从他那双眼睛里看出哪怕一丝曾经的危长清的影子,“你说句话啊!”
危长清攥紧了拳头,他看着面前的辛斑斓,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年以前,在他被人欺负的时候,面前也是这样一个人:“斑斓,我知道你不怕,可是我……可是伯父伯母呢?辛家呢?”
辛斑斓愣住了,他们一家人在牢里待了十日,在那里,他见过最脏的地狱,最不堪的人性,甚至那一晚,连断头饭他都吃过了,也正是如此,他发誓要陪危长清走过每一道坎,也发誓再也不要让家人受到这样的委屈。可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斑斓!”辛父的声音从拐角处传来,老人家搀着衣衫朝着两人说道,“该走了。”
危长清却似如梦方醒一般,肩上辛斑斓的手慢慢抽了出来,身影渐行渐远朝着另一边走去,长清没有动,脚下像是被钉住了一般,他看向不远处辛伯父辛伯母的身后,岑栖那个银月色的小小身影,也在看着他。
“过来,谢过岑先生。”辛父拉着辛斑斓在岑栖面前磕了个头,和夫人亦是郑重地朝着岑栖拱手而谢。
“先生高义,救我辛家于水火,辛斑斓今日将恩情铭记于心,来日结草衔环,定当相报!”知恩图报,是辛家祖训中的一条,更何况这次若不是白鹭公子,他们现在早已是官府的刀下亡魂了。
岑栖将他扶起来,他不图什么大恩,只是他们师徒缘浅,才是最为遗憾的。
辛夫辛母带着儿子走了,长清看着他们走过曾经他们一起走过的一草一木,如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的回忆,心里空了好大一块。他幻想过辛斑斓从那扇月牙门里回过头,回来找他,尽管那也是他最不希望的,但也许是多年的情谊早已心有灵犀,辛斑斓没忍住还是回过了头,朝着危长清那个已经有些模糊了的身影挥了挥手,最后喊了一声:“喂鱼!”
他看见危长清也朝他挥了挥手,青色的衣袖在空中摇晃,他转过头时又看见了在凉亭里相望的危柳,她穿着他最喜欢的那身淡紫色的裙子,他们只相望了一眼,危柳就很快转过身去了,但依稀之间,辛斑斓还是看见了她转身时在偷偷拭去眼角的泪。
其实他们都知道,等辛斑斓越出白鹭洲的大门,再相见便不知是何时了,就算是同在青石镇里,却也是天涯相隔。但正是因为危长清知道是何人所为,才更不能让辛家卷入其中。从前一直都是辛斑斓在保护他,这一次也算是,他在用最懦弱的方式来保护辛斑斓吧。
岑栖知道他心里面不好受,长清眼底红红的,却没有哭出来:“人生无常,死别生离,往后你还要经历很多,况且你们如今还都在青石镇,倒也不算分别。”
大道理岑栖一大堆,可真要安慰人,他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了。他看向长清,那双红红的眼睛里好像又多了几分怨恨,岑栖抿了抿嘴,又补充道,“不过,若是你当真心里难受……”
岑栖摊开手掌,洁白瘦弱的手掌上躺着一颗用牛皮纸包着的糖块,送到了长清的面前。
似乎是没有想到,长清的眼神里有些惊讶,他拿起糖块时无意间碰到了岑栖的掌心,还有些微凉的温度,糖块也是微凉的。长清把糖放进嘴里,淡淡的桃子味在嘴里慢慢化开。
危长清勾起嘴角,像是笑了笑,有些疲惫。他想起了当初他被老头子关在家里的时候,只有辛斑斓会翻墙过来找他,给他带一堆好玩意儿,里面还会藏一块桃子味儿的饴糖,他不知道是哪家买来的,也从来没问过,因为那时候他总以为,辛斑斓会带一辈子糖给他……
“临走之前,辛斑斓和你说什么了?”岑栖看见离开前辛斑斓抱着他时,似乎和他说了什么,危长清的表情就变得震惊了起来。
说起这个,长清愣了愣神,眼里似乎一瞬间暗了下来,舌尖下那颗桃子糖也没那么甜了:“他说他知道,是我用娶媳妇的钱救了他。”
千里云卷云舒,自辛斑斓退学之后,白鹭洲才终于从人心惶惶中摆脱出来,重新归于一片平静,学子们安分守己。而自从辛斑斓离开后,危长清也变得没有那么爱胡闹了,只是每逢榕树下打坐的时候还是会想起来,曾经那个会陪着他一起往手里塞冰块的兄弟。
而自从上次的事情,岑栖对他的态度也缓和了不少,这本是件好事,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在岑栖的稍许纵容之下,危长清开始变本加厉起来,每逢下课时便往养心亭和阁楼这两个地方跑,就连岑栖最爱的那把摇椅都没放过,害得青灯几次毕恭毕敬的端来茶水,摇椅一转却发现是危长清,吓的魂都飞了好几次。
唯一让人安心的一点便是,一转两个月过去,城西的那群人再没传来半点动静,只是岑栖虽然终于睡了月余的好觉,这几日早晨却还是被吵醒的。
年关将近,家家户户都挂上了红灯笼,就连白鹭洲也不例外,前几日几个学生买回来了一堆鞭炮,聚在一起放了,结果被危长清路过看了一眼,非说那不是鞭炮是炮仗,几个人吵了一架,差点还打起来,最后也不管是什么,大半夜放给岑栖吵醒了,晨课前几个时辰放又把岑栖给吵醒了,后来一气之下岑栖把所有的炮仗都给收走了,这才算是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