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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潜渊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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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夜交迭,岁旦仿若一场盛大的幻影一般,顷刻便过去了,街坊四邻撤去了红妆,今年春早,就连雪也在逐渐开化殆尽,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杈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白鹭洲里渐渐热闹了起来,学子们大多都回了学堂,堂生们带回来的年货堆满了阁楼,只烦了青灯,最后还是找了几位身材健壮的堂生帮忙,才一一抬了下去。
危柳带来了一颗大寿桃,糕点面糊的那种,据说是她亲手做的,因为太大,还是命人用推车推回来的。青灯将这东西搬到了膳房里,只是见这样子,估计接下来一周的伙食不用做了。
但对于小姑娘拿寿桃给他的行为,岑栖自然是很不满。说到底他长了危柳十岁都不足,怎么就到了吃寿桃的年纪了。
可危柳却说这东西吃的越早越好,他们家每年过生辰都是如此做的。但究竟事实如何,反正长清是一次都没吃到过。
不过好的一点是,听青灯撒在外面的眼线说,岁旦时长清危柳偷偷的和辛斑澜见了一面。
骆暮歌是最后回来的,大抵是回了一趟他先前说过的老家,涪水离此地说近不近,但和在临邛本地的堂生比还是远了几分。
只是不知因何缘由,他带回了根玉笛给岑栖。那玉笛通体雪白,尾端还系着一枚双鱼玉佩,模样精巧的很,看起来更是价格不菲。
但如此漂亮的玉笛甚至连一个盛着的盒子都没有,骆暮歌用一块长巾小心翼翼的包裹着,递到了岑栖面前。
他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些期许之色,还有害怕之意,长清在一旁将这些情绪尽收眼底。对于那些堂生送来的吃食玩物甚至书籍,如此一根玉笛的确是过于贵重了,可若对于岑栖来说,只是一根玉笛而已并不算的了什么。长清好整以暇的看着不远处,却没想到岑栖眉头微皱,拒绝了骆暮歌。
“歌儿,如此贵重的东西,恕为师不能收下。”岑栖不知道这对于骆暮歌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连买一件新衣服都要再三斟酌的人,却忽然拿出了一根玉笛……
但骆暮歌却摇了摇头,似乎执意想让岑栖收下:“这是我母亲留下的,弟子愚钝,对乐器一窍不通,便想着拿给先生来看看,若是先生当真能够吹奏这玉笛,也是这笛子的荣幸。”
听骆暮歌如此说,岑栖更不敢收了:“你若不懂吹奏大可以去学,这既是你母亲留下来的,自然该好好珍藏,怎么能随意送人。”他亦有些生气,气骆暮歌太过随意,如今这只是一把笛子,日后若是什么千金难求的机遇,他是不是也要如此拱手让人。
“弟子并非随意之人!”骆暮歌自然是不同意岑栖的说法,哪怕方才岑栖如此说,骆暮歌也很想让他明白,“从前对于弟子而言,这把笛子是母亲的陪伴,是弟子前行路上的明灯,也是这把笛子支持着我,方才能让我在这乱世之中依旧能够不忘初心,只是笛子的意义固然重要,但将它送给先生是更为重要的事情。”
骆暮歌低下头,似乎有些难以言说:“自从来了白鹭洲后,是先生告诉我不要妄自菲薄,教会我什么是跛行千里,朝夕不倦,这些以往从未有人同我说过,若没有先生,也就没有今日的骆暮歌,正因为先生对弟子很重要,所以弟子想将弟子最珍视之物,送给最珍视之人。”
从一开始岑栖就知道,骆暮歌是一个倔强到有些固执的人,他聪慧甚至称得上是精明,可有些时候的执着又让人将这些都忽视掉了。岑栖最终收下了那把笛子,这既是骆暮歌的心愿,他自然也不该辜负。
只是……岑栖将玉笛握在手里,有些生疏的抚摸着上面的一排小孔,低着头说道:“其实我对乐理也是一窍不通。”
长清愣了一下,连忙看了眼身后还未走远的骆暮歌,那小子走的决绝,却不知这玉笛恐怕所托非人了吧。他有些感叹地摇了摇头,转过身又看着岑栖,只是见他还颇为喜欢的模样,有些好奇:“你不会干嘛还要答应骆暮歌收下来啊。”
“这既然是他所愿,我便答应了……毕竟我能为他做的事也不多了。”岑栖摩挲着那枚双鱼玉佩,若有所思的说道,“这玉佩价值不菲,应当找个时机还给他。”
那玉佩看起来的确不像此间物,更不像是骆暮歌能拥有的东西,岑栖博闻多识,书上所撰写的各种图文样式他大抵都见过一二,可样式如此独特的却是闻所未闻。
但转念一想,人家的物件人家自然清楚,他还记得骆暮歌曾说过他家道中落前也是个富贵人家,玉佩的样式又变化万千,他怎么能一一知晓呢。
岑栖放弃了研究玉佩的想法,只是看着这玉笛有些出神:“我从前一心扑在读书上,旁的事情能称得上是一概不知了,我师父曾动过让我研学乐理的念头,毕竟琴棋书画,我唯有琴乐一物仍一窍不通,只是从前没兴趣,也没什么时间,现在若有机会,我还挺想好好研究一下这东西究竟怎么发声的。”
长清看着他暗自叹了口气,这人虽不通武艺,可其他地方未免太过精通了些,他想学也学不会的东西,在岑栖口中像是闹着玩一般,此等本事却只是在临邛青石镇这么个小地方做先生,不知令帝京里多少自诩“名师”之人自愧弗如。
玉笛被岑栖交给了青灯,将它放进了一个青玉色的木盒里,妥善放在了行囊中。这段时日岑栖都在准备离开青石镇的事情,自从岁旦以后文将军来了临邛,他便知白鹭洲已然不能久留了,只是这一届的堂生他仍放心不下,尤其是危长清。
天逐渐暖了下来,今年春早,四月的白雪皑皑不出几日便化没了,树杈开始长出新芽,后院的桃树也渐渐茂盛起来。岑栖将摇椅搬到了那棵桃树下,整日看着那树的变化,有时也在想,若是它长的再快些,说不定他真的能实现那日的诺言。
只可惜……树上刚结出花骨朵,便听闻镇上来了一群官身打扮的人,为首的是位老人,却颇有架势威严,看样子是习武出身,岑栖一听便知道是文老将军,自己的安生日子想来便不多了。
可他现在还不想逃,准确的来说并不是逃,他从帝京走到涪水,又从涪水来了临邛,虽说步步是躲着文老将军,但更多的还是在躲着他自己罢了。他真正不敢面对的,也并非是文老将军。
似乎是想到了从前的事情,岑栖握紧了手中的折扇。仍是那把年前便拿出的那一把,白玉鎏金的扇骨,看起来十分典雅,倒是符合岑栖清冷的气质。只是这扇子却不寻常,是当年他的好友为了答谢他,求来一位此方面的大师制作的,他不会武功,几次都是靠着这把折扇保住了性命。也不知何时能再与他见上一面,岑栖倒有些怀念从前的日子了。
不远处有一道人影逆着光朝这边走了过来,穿着一身青衣,不用仔细看岑栖便知是危长清,如今仍天寒着呢也不穿大氅的人,也就只有他这个傻小子。
“如今正是温书的时候,你不在屋子里,偷跑出来干什么。”岑栖一向管不住他,也只是无奈的问问罢了。只是长清却一屁股坐在了摇椅旁边的草地上,瘪着一张脸,嘴里还吊着根狗尾草。
他有些恹恹的垂着眼,一副受气包的模样,告状般的说道:“我背书背不下来,骆暮歌就带着他们笑话我,还有那个危柳,竟然还向着外人!真是气死我了!”
听见长清告状,岑栖下意识便皱了皱眉,说道:“不可能,歌儿一向性子柔弱,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你不相信我!”长清‘刷’的一下从地上蹦起来,“我看起来像是会那这种无聊的事情唬你的人吗。”
直到长清叉着腰将所有的阳光全部挡住,岑栖这才坐直了身体,端起茶碗慢条斯理的呷了一口:“若他当真说了,那也是你温书不够用功,到处乱窜打扰别人,自己的问题不要老是怪在别人身上……至于危柳,她是你妹妹,自然是为了你好,你若是因为这个同她计较,”岑栖卷起书轻轻的敲了下他盘着发髻的脑袋,“那你便是傻子一个!”
岑栖没用力,却让长清捂着脑袋叫了好几声,他不甘心的又坐回了草地上,看着岑栖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样子,懊恼的转过头一句话也不说了。
见身边人没了动静,岑栖勾起唇角笑了一下,心想不再逗他,便起身从一旁桌子上的小罐子里拿出了一块桃干蜜饯,趁长清不注意,塞进了他嘴里。
这是之前留下的,好在密封的不差。那日青灯收拾仓库时翻到了这罐桃干蜜饯,想来是之前遗留下来的,岑栖见还没坏掉便留了下来,毕竟他还记得某人爱吃桃子爱的紧。
长清呆愣住了一会,随即转过头看向岑栖,有些止不住勾起的嘴角:“喂,你这是在哄我吗。”
听了这话,岑栖微皱了下眉,但仔细想想又没错,于是点了点头:“算是吧……怎么样,桃干好吃吗?”
看着岑栖这敷衍的态度,长清本来乐开了花的心情立马又收了回来,不情不愿的答了一声:“味道还不错,下次记得买桥头李记的那家。”他想了想,又转头看向岑栖,“你不会以为一块桃干就能让我消气吧!”
长清鼓起一张包子脸,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一副分明意犹未尽的模样,让岑栖有些忍俊不禁,他有心逗弄他,便顺着长清的意思问:“那你说,我该如何做?”
见岑栖当真上钩,长清眼睛都亮了,连忙提要求道:“那我要你陪我去中街新开的那家明月楼吃酒!”
“吃酒?”岑栖凤眼微抬,将一片落在书卷上的树叶拈走,“不会喝酒的小孩瞎凑什么热闹。”
“谁是小孩!分明就没差几岁,不过就是做了先生,装什么大尾巴狼!”长清心里忿忿不平,自己在他眼里难道一直都是个不懂事的小孩?那此前的种种又都算什么!
只是听了这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岑栖却并不太在意,也或许话是由危长清说出来的,所以无论如何都不奇怪,于是也毫不在意地说道:“的确,我只是一个没长你几岁的先生,不过也要看是做谁的先生,比如说现在,我便是你的先生,我是你的先生一日,便有资格管教你一日,你又待我如何。”
许是和长清待的久了,一向温文的岑栖也变得有些毒舌,似乎是读书多些的原因,竟还要更胜一筹。他从前最厌恶牙尖嘴利之人,可如今不知因何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
长清比不过他,便换了战术,坐在地上撒泼的叫道:“不如何,不如何,你是我先生我又没否认过,可是这位先生,您在这白鹭洲里待了快一月有余,就算是青苔藓也要长毛毛了,难道你就不想知道那名满临邛的明月楼里,究竟有什么名堂。”
长清使劲诱惑道,却似乎不能让那老古董动摇半分。岑栖面不改色,明明只是出门吃顿饭的事情,却着实思考了好一阵。
可当长清等的以为就快要失败了的时候,岑栖却忽然问道:“只是出门吃饭?”
长清不懂,但还是点了点头道:“自然。”
长清自然不懂此时的岑栖在想什么,如今的青石镇对于岑栖来说可谓危机四伏,若他还有一丝理智尚存便不会答应长清出门去。
但尽管如此,岑栖还是说道:“好。”
仅仅是一个字。长清刚还瘪着的一张脸瞬间笑开了花,顺势躺在了草坪上晃着脑袋,任由被风吹起的桃花花瓣落在脸上。
看见他这副样子,岑栖心里不知为何轻松了许多。他不明白危长清为什么会只因为出去吃上一顿饭而高兴,但看见他开心,岑栖也没有因为离别的缘故而那么难受了。如果不知道究竟还能陪他多久,不如就最后满足他一个心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