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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潜渊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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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光大亮,书院又回到了往常,回到了最开始的模样,阁楼里再没有了危长清的身影,他成了所有学子中最普通的那一个,似乎也在和岑栖的生活方式错开交集。
这原本是岑栖希望看见的,但不知为何,同样做着从前的事情,如今却显得有些寂寞。他一直觉得长清和江月是一样的,一样的年少,一样的无所畏惧,甚至一样的吵闹,但后来才发觉到那是不同的,危长清就是危长清。
岁旦将至,江月便急着赶回帝京了,好在他脚程够快,在岁旦前赶了回去,但等他修书回白鹭洲的时候,已经是年夜当日了。
岑栖看完信后便交由青灯放进常用的那个信笺里了,与从前的信一样被叠了起来,完好的放在了檀木匣子里。等青灯出去的时候外面天已经黑了,白鹭洲里又重新变回了他和公子两个人,就连往日里最爱缠着公子读书的那位骆暮歌同侪,也似乎是回了老家看望父母了,更别说最近不知抽了什么风的危长清,更是提前告了假。如今这白鹭洲里楼宇错落却大而空荡,就连往日里最为喧闹的竹林里此时也鸦雀无声。
青灯轻叹了一口气,公子从前也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那时候两家人聚在一起,岁旦时别提多开心。可是如今,人死的死散的散,帝京不复,公子也变了。
他走回阁楼里,却见方才还躺在摇椅上的公子不知去了何处。青灯有些奇怪,平日里这个时辰,公子应是将歇了……他有些担心。现在青石镇上也不太平,尤其是对公子而言,文府虎视眈眈,若他们今夜……
青灯不由得攥住了拳头,他放心不下,转身就要出门去找,却正好迎面撞上了端着一盘饺子回来的岑栖。
“还站着干什么,小心烫!”岑栖想要避开青灯,手上却一松,托盘被青灯稳稳地接了过去,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那两碗饺子汤还在碗里轻轻的摇晃。
“信放好了?”岑栖放下两手臂上挽起的袖头,兴冲冲的坐在了桌子旁,“来尝尝我包的饺子,羊肉馅儿的,放了点你喜欢的辣椒。”
青灯愣了一下,随后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在他的印象之中,公子极少下厨的,往年岁旦也不过草草了事,为何这次亲自包了饺子,还特意为他做了辣椒。
一口饺子汤下肚,青灯只感觉整个人都暖了起来,寒冬腊月里宛若将一把火放进了身体里一般,他看向公子,却发现岑栖不知何时已经将一整晚饺子汤都喝完了。
“青灯,取酒去!”岑栖脱下身上的大氅,里面只一件霜白色的里衣,领口有些大,隐约间还能看见一对白皙的锁骨,在窗棂间透出的月色的照耀下还泛着晶莹。青灯连忙别过眼睛:“公子还是将衣服穿上吧,今夜风大,小心着凉……属下这就拿酒来。”
从前行军时,多少个弟兄都住在一起,就算是赤身裸体他也见过不少,可公子却不一样,更何况当年有那个人在……
青灯自然知道这种不同是为何,但理智告诉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柜子里还存着江月留下的几坛月儿红,青灯一并取过来放在了桌子上,岑栖已经听话的将衣服穿起来了。他将盖子掀开,酒香带着些桃花的味道,熟悉的感觉在鼻尖环绕着,才终于让岑栖露出些笑容。
不知为何,青灯看着公子今夜有些落寞,只是一个人喝着酒,一句话也没有说。
但青灯并没有问,只是陪着公子喝酒。他酒量好得很,从前在边塞时的酒都烈,又糙又辣,难以下口,比不得月公子的香醇佳酿,他看着公子的脸慢慢变红,也突然想起,公子不常喝酒的。
“公子,您醉了。”青灯看了眼窗外的月色,已是戌时了,明日没有早课,但他也不想公子因为宿醉而头痛。
若是以往,岑栖兴许会推辞一翻,可这次却点点头:“是,我醉了。”
岑栖沉默了许久,似乎是在等眼前恢复清明,半晌后才又说道:“去休息罢,今日你辛苦了。”
听了这话,就算青灯再怎么不放心,也只得退下了,他知今日公子是烦闷的,许是想起了从前的事情。他不敢揣测。
青灯将空盘子撤了下去,桌上只留了一壶酒,刚摘下的酒封静静地躺在一旁,坛子里则是满满一壶没有被动过的酒,屋子里氤氲着酒香,像是聚着团热气一般散不开。
岑栖脱下鞋子侧身蜷缩在摇椅上,宽大的大氅衣摆正好盖住了露出的脚趾,他稍一用力压了下椅背,木头摇椅便开始“吱嘎吱嘎”的晃了起来,他脸色因醉意而浮上一层潮红,困意也渐上心头,岑栖轻轻闭上眼睛,往事却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浮现。
思绪飘了很远,记忆也随着酒香而传了回来。梦中他在一间熟悉的屋子中,四周是琉璃的窗格,鼻尖是温暖又令人心安的桂花香气,屋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床还未来得及收整的被褥,以及床头上挂着的一串有些发红了的桃核。
梦里的岑栖似乎愣在了原地,他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象,一时间回不过神来,也分不清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他仿佛回到了几年前,门外传来少女嬉笑的声音,还有老者无奈的叹气声,这些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有些陌生。岑栖心头一震,着了魔一般的想要推开那扇门,脚下却像被钉住了一般,寸步难行半分。
直到门外声音渐息,岑栖感觉到脚下有些发凉,一阵敲门声取而代之了去,他才渐渐发觉到这梦的缘由。他看着眼前这间屋子,虽然熟悉却并非是他如今该在的地方,到底是黑甜梦,到底是温柔乡。
他抬手挡住眼睛慢慢睁开,屋里的烛火燃的有些亮。门外的敲门声没有停下,不是青灯,岑栖也开始好奇此时究竟还有谁会找他。
只是刚从摇椅上站起来,岑栖便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上,他头还有晕,脚趾则因为没关窗飘进来的寒风而冻僵的没有知觉了,好在他手疾眼快抓住了桌角,这才没有太过狼狈。
敲门声还响着,岑栖只好先过去开门,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会是谁,身子却已经鲁莽的跑过去打开了,只是看着面前之人吓了一跳,岑栖脚下一斜,直愣愣的朝着前方倒了下去。
来不及多做反应,长清一手拎着食盒,伸出另一只手稳稳地搂住了岑栖的腰。
鼻尖传来淡淡的桃花酒香,夹杂着熟悉的皂荚香味,像是一条拉直了的线般,顷刻却绷断了。长清抓紧了手中能触摸到的所有布料,霜白色的里衣又轻又薄,稍一转手便摩挲到了一片光滑的肌肤,冰凉的触感不由得吓了长清一跳。
“怎的穿的这么少。”
岑栖“嗯”了一声,挣扎着从长清的怀里爬起来,脸色从方才有些发白的颜色变得愈发泛红,好在他喝了酒,便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岑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来的人会是危长清,只是他现在头晕眼花,也疲于应对。
“你怎么来了……今日岁旦,你该在家中陪危老爷。”岑栖揉了揉眉心,拖着身子又重新躺回了摇椅上,闭上了眼睛。稍长的衣摆刚好盖到脚踝处,他缩了缩有些泛红的脚趾,离那炉火更近一些,只觉得仍是一阵头晕。
或许是喝醉酒的原因,岑栖今夜很不一样,他随意的躺在一旁,分毫没有为人师长的模样。长清小心翼翼的走进屋子里,将食盒放在桌子上,地上是方才岑栖摔倒时落下的大氅,像被它的主人遗弃了一般孤零零的躺在一边。岑栖弯腰将它拾了起来,走到岑栖面前轻轻盖在了他的身上。
他的手很热,尽管刚从外面进来,但似乎比这个喝了酒的人还要热上许多,温度和大氅的重量一并传了过去,岑栖却如受惊了一般猛地睁开了眼睛,连忙推开危长清坐了起来。
“你到底来干什么!”岑栖不耐烦的说道。他好不容易习惯没有危长清的生活,这人却又突然闯进来,当初躲着他的人是他,现在跑回来的人还是他,事事都依着性子来,岑栖都快被他折磨疯了。
长清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只是转身打开了桌子上的食盒,从里面端出了一盘还冒着热气的饺子:“家里自己包的饺子,是猪肉白菜馅儿的,我猜你今天定是还没吃过,就拿过来了。”
从危府到白鹭洲的距离并不算近,这盘饺子却还能冒着热气……岑栖看着眼前的少年,眉头微皱,想必他应是快马加鞭赶过来的。
只是见岑栖皱眉,长清还以为他是对这盘饺子有些嫌弃,连忙说道:“车马颠簸,委屈你还是吃一些罢。”
换做从前,一向自视甚高的危大少爷绝不会说出这种话,可如今他却能为了这区区一个教书先生苦心学习如何包饺子,也会怕饺子凉而放弃马车独自骑马过来。他从前最是讨厌这种扭捏之人,更不理解这种无谓的付出究竟是为了什么,但现在他却蹲在这位先生面前,只央他吃一盘饺子。
岑栖有些茫然的看着他,全然不懂他的用意。他不明白为什么危长清会愿意冒着风雪来给他送饺子,会在岁旦这天怕他孤单而跑来陪他,更不明白烟火会那天他为什么会生气。
但他现在好像也来不及思考这些,只是摇了摇头,很认真的问了他一句:“喝酒吗?”
仍然是刚才的那坛月儿红,岑栖想这是他会喜欢的桃花味道,便伸手递到了他唇边。
长清愣了一下,只感觉到唇角微微有些凉意,酒香的味道像是四月新摘下的桃子一般,又掺着些桂花的味道,直冲进了喉咙里。酒气充斥了整个口腔,长清像是呆愣住了一般直直的看着岑栖,面前之人用手拄着头,满身的醉意,眼神也迷离着。他心头狂跳,像是有团火要跳出心口一般,长清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感觉脸上一阵滚烫,似乎没喝酒便醉了。
“我,我不会喝酒。”他怔怔地说道,却见岑栖“哦”了一下,唇边的酒坛便被收了回去,只有几滴冰凉的酒液被留在了唇上,长清不由得抿了下嘴唇,有些辛辣的感觉,但余味又有些香甜。
岑栖自顾自的喝了一口,用袖头拭了拭嘴角:“不会喝酒?我如你一般大的时候,都已经能陪着师父酒过三巡了!”
他有些看不起危长清,堂堂七尺男儿,生的身高马大,竟连喝酒都不会。岑栖看着眼前的少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我如你一般大的时候……”
但他并没有说出什么,似乎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于是在长清似是有些期冀的目光下夹起来一块饺子放进嘴里。白菜猪肉馅儿的带着些胡椒的味道,这种香料在青石镇上并不算十分稀有,但也不是寻常人家能吃的上的,论说年头,岑栖自从离了帝京后便再也没吃到过了,白鹭洲日常花销大的很,有些盐调味便是极好的了,哪里还吃的上香料。
熟悉的味道似乎能唤起许多记忆,岑栖一时间有些失神,犹记得他上一次尝到这个味道的时候,也是一个岁旦。
“饺子很好吃。”岑栖看着他的眼睛,诚恳地说道,他伸手摸了摸长清的头顶,弯起亮晶晶的眼睛,“是你包的吧,我一尝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