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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五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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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军重新集结在伏允留下的大营时,天色已经快到申时了。虽然这一战没有擒下伏允,但重整兵马、清点斩获后,战损极少且大克敌军的战绩还是值得全军将士略微展颜的。
李承乾带着卫兵巡营一圈,安顿了伤亡、防务之后,又去关照了那些被大军救回的凄惨无比的被虏民众,吩咐人送回鄯州根据地安置。
粗略收拾了这个大营垒以及营垒里的物资储备,火头军开始埋锅造饭,预备用战利品草草填饱肚子好继续追击。众将各自收整了部众,论功行赏并进一步动员将士。
不多时各路探报返回,慕容伏允一路向西南溃逃远遁,轻兵入碛,或许要逃到星宿海去——李承乾听见身旁的苏定方轻嗤了一声,不屑之情满溢,他自己却没有心情去嘲讽那贪生怕死的老贼——他忍不住开始在心里痛骂高甑生——他很想知道,在赤水道党项羌被收服、洮州叛乱被阻遏的基础上,此人怎么还能失期,坏了大计!
慕容伏允那一路是带着估摸四千余兵马逃走的,其余多数兵马都四散奔逃,焚烧原野,须得乘胜尽快追剿,不可让他们逃回伏俟城获得补给整顿再成祸患。此外更要紧的是,西南边还有吐谷浑军一个壁垒森严的据点——库山,在本有驻军的基础上也收纳了不少溃军,必须尽快拿下。
全军快速吃过一顿五天以来破天荒的热乎饭食,冯孝约端着一盆泡着手巾的热水进了中军帐,把水盆放在装饰着野兽皮毛的帅案上:“殿下洗个脸吧?”
李承乾从焦虑的思绪中回神,案头的热水汽朝他扑面而来。热水汽抵消着他在干燥的风沙中急行军受冻几日几夜的难受。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片刻松弛,他未等冯孝约身后的亲兵上来伺候,就猴急地自行伸手到水盆里,舀水往脸上泼洗着,洗了几下,又用热气腾腾的手巾把面颈都擦过,舒服得长舒口气,把毛巾甩回盆里,在飞溅的水花声里下令道:“擂鼓聚将。”
冯孝约本想着劝殿下再洗一洗脚解解乏的——毕竟此地的水珍贵得很,更莫提是热水。但太子既已下令,他只能立刻遵令行事,把这盆脏了些但还很热的水随机赏给某名幸运的同僚。
账外鼓声咚咚,李承乾起身默然凝注着才被挂好地图,进行迅速的考量。
形势很明显。
追击伏允最急,因为伏允行的是疲军之计,南边倘若真的没有大唐兵马拦截,一旦放他们逃入极远穷境,我军携带粮草吃完后,面临的是后方补给线被拉长到完全无法补给,前方则一路荒无人烟更无野草……环境极度恶劣,届时吐军占据地利,若以逸待劳打个伏击,就对我军大大不利了!
拿下库山次急,因为库山坚固且物资丰富,乃兵家必争之地。我军毕竟是轻精锐来此,倘若再向西逼进,无论要夺取吐谷浑国都伏俟城还是进军其腹地星宿海,都要仰仗这样一个根据地,且库山若在敌军手中,随时可以养精蓄锐威胁我军后方——这正是吐军留给我军的难题——既然必须要打也必须要追,要么将兵力分散开,然后被伏俟城内集结而出的十数万大军分割伏击一点点吃掉,要么集中兵力先拿下库山,然而库山到底占据险要壁垒森严,攻下费时,其四散溃逃的吐军便可趁机逃回伏俟城,组成知己知彼的大军,反守为攻!
时不我待,立即整军分兵为妙。
但……如何分兵呢?
战局已偏离了他的预判。
首先,是慕容伏允没有像前世畏惧李靖一样畏惧他,因而没有选择远避库山固守、用疲军之计这样的保守策略应敌,而是选择在大片山谷中安营,试图先发制人——自然,我军出击更快,吐军未能得逞。
这次突袭不慎让伏允逃脱,最大的坏处莫过于打消了其轻敌之心。如此一来,相较于前世,便提早了伏允远遁西南的时间。屋漏偏逢连夜雨,高甑生又没能顺利到达南边布防阻击……他本想留侯君集在身边,此刻不得不考虑把侯君集分出去——像前世李靖所做的那样,令侯君集引一偏师为南路军,与西面备战的李大亮军合力,围追伏允。
不多时,众将奉命已至。
李承乾环视众将,心中已然有数——
他已凭借前番部署的漂亮仗赢得了许多威望,此外,他在几日几夜急行军和作战中的表现,也向将士们昭示了他是个能克服征战艰苦的皇太子,这一切积攒起来,多多少少已经消除了兵将心中对他持有的深藏在尊崇之下的轻蔑的怀疑。
但这些还不够,因为他们即将面临相当艰巨的匮乏和苦战,他相信那些阅历丰富、用兵老到的大将们都比他更尖锐、更熟悉地认识到这一点。
如他方才所判断,吐谷浑军真正雄厚的主力在其统揽大权的国相天柱王手里,纠集起来的兵力几乎是此刻他们全军的三倍之多,那是一匹狂妄之极、亟待嗜血的巨狼。相比之下,浑主慕容伏允那只年迈的老狐狸和他狡猾的部众只是这场大战的开胃菜而已……更何况老狐狸的走脱使得这道开胃菜变得更加酸涩难以下咽……
总而言之,想要收拢将心,贯彻他的方略,他还需再费一番功夫。
就在这场军议上!
侯君集才打了一场不太过瘾的仗,此刻正摩拳擦掌——任何人都看得出这一点。他是这场军议上必须把持住的重要人物——李承乾暗下决心——因为他是个激进派,而且是个冒险派,他具有全天下嗜赌之人共通的个性特点,当这些特点和他的军事才干纠缠到一起时,就会散发出一种迷人的煽动力。前世他就是靠着这种煽动力说服了太子下定决心谋反。
经历了上次军议时被李道宗后发制人的教训后,侯君集不再那么莽撞,而是更注重掌握议事的节奏,方便乘机下场引导节奏达成目的。这正合李承乾之意——这次他要颠倒过来,让侯君集压制李道宗,把持这场军议的节奏和众将的心理——他已决心偏向侯君集,因为他已看出李道宗的迟疑和退意。
果真,李道宗在几个倾向于回师鄯州行保守策略的偏裨的暗示鼓励下,率先开口。
他用的是以退为进的策略,先表达了“愿引一偏师再次昼夜急行五个日夜拔下库山”的豪言壮语,然后再道出他的深远顾虑,用前番发言中骁勇善战的身份,来为后番发言增加严峻性——
“伏允西走,可达其国境极西之地,其余部众除我军斩获之数外尚有半数,未知其在,西北更有天柱王部伺机出动大军分割我军。若穷其西境追击伏允,则必致马癯粮乏,难以远入,大肆分兵深入敌境更必正中天柱王下怀,不如按军鄯州,待马壮更图之为上策。”
这番话在侯君集听来就是龟缩派的花言巧语,尤其在此刻——才在上一场攻战中被李道宗用缜密的谋略压倒了一头,正心怀偏见的时刻。因而在李道宗这番话说出的时候,侯君集已完成了对众将的观察:他确定可爱的薛氏兄弟以及两位草原勇士都是较容易争取为‘乘胜进取’派的人物,而苏定方是无聊的中立派,看他不如看太子——于是他看向太子,随后确定,这次太子必定会支持他。
因为太子已经对他投来了鼓励的目光,并问:“候将军意下如何?”
聋子都听得出太子想得到什么答案。
“此言差矣。”侯君集痛快地先发言批判,然后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向者段志玄至鄯州,吐谷浑兵辄傅城,彼国方完,逆众用命也。今虏大败,斥候无在,君臣相失,我乘其困,可以得志。至于粮草,敌军新败,可乘大胜之势劫之。”他先用对照方法论证此时形势大好,并用实情枝节把天柱王那个大威胁轻描淡写应对过去,然后针对穷追伏允之顾虑,发出了精简而直击人心的九个字——
“柏海虽远,可鼓而至也。”
这话说得精到又漂亮,但还没有结束,侯君集获得了主帅的明示支持后,更进一步,不给李道宗回击的时间,论起昔年李道宗的战绩来,言辞间不吝赞美,但归根结底核心思想就一条——江夏王去日战胜之绩亦有今日之险,或其敌之骁悍更胜如今。
这无疑是直截了当的激将法,但李承乾认为侯君集最后强调“往日之敌英勇”不仅仅是为了蔑视吐军、鼓舞士气,更是因为他眉飞色舞激扬文字许久后才忽然反应过来执失思力和契苾何力就在对面坐着,而且还是他争取的对象……
眼见二薛和藩将们都被争取了过去,李道宗还没有偃旗息鼓,因为他所怀顾虑不可谓不巨大。他叹息了一声,先干巴巴地“承蒙谬奖”谦逊一番,然后搬出了最隆重的底层理由——太子,称太子身为国本,如此出击太过冒险,不可不可……
我就知道……李承乾在心底大叹一声:到底是亲叔叔……
这下他不得不亲自开口说服李道宗,也说服众将心中最后一重顾虑。
当然,他不能单靠‘许诺发誓自证可靠’这种呆笨手段,他早有准备——在此之前,他专门把那些被掳掠的民众交给了李道宗亲自安置,就是为了用那些民众令人不忍猝睹的惨状——活着的、半死不活的、完整或半截的尸体——勾起他的愤怒,让干柴燃成一股烈火。但显然,他低估了李道宗,李道宗固然愤怒,但其愤怒绝不能压倒其理智。那么,他便需要为这把干柴再浇些油,然后一把火烧向他这叔叔的死穴要害——当今天子身上。
于是太子起身离开帅案,似从前在东宫显德殿主持议论一般,在四周瞩目下大展口才,先以“将军不见黎民之血泪哀啼乎”引李道宗忆起那些具象的国耻民仇,而后援引天子的《讨吐谷浑诏》,说起“陛下之渴盼、大唐之国威”和“先皇后共陛下所受之辱”,话至此处,已然使得满帐将军纷纷愤然难平,连本着防守姿态的李道宗也不禁露出不甘之色——他乘机扩大战果,发出最后的一击——用半带技巧半为真情的泣音高声一叹:“寡人奉先母遗命、负君亲名义亲征而来,宁死于疆场之上,岂能龟缩自保,为延误军机、辱国丧师之罪人!”
一席话慷慨激昂悲愤难平,说得那些主张回师休整的众将官惭愧不语。李道宗思及天子,思绪恍若回到昔年战场上受秦王抚背鼓励的日子,情难自已,也红了眼眶,不再发言。
李承乾对此感到满意,他拭去泪痕,准备为这场酣畅淋漓的动员敲上最后一记定音锤——让亲卫把他们早就准备好的生羊血端来,然后他当着众将把那腥膻无比的血一饮而尽,宣示他已预备与全军将士同甘共苦,食冰饮血亦不在话下。料必众将都会为之振奋,从而彻底信任他这位统帅的可靠。
他已做好了准备,无论如何,只要咽下去保证不吐出来就大功告成……
他抬起手,还没来得及发令,就被帐外一名亲兵大喜过望的大声呼报打断了——
“于司勋和杜郎将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