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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五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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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盐泽道兵马还没有消息,但毕竟党项之兵马、地盘已在折冲樽俎之间合盟底定,尽为唐军驱策贯通,形势大好。
吐谷浑军早已严阵以待了,眼下已是部署出击的时候,李承乾召集众将中军议策。
尽管眼下还是早春时分,寸草不生,但众将毫无分歧地一致同意此时出击。理由很简单:一来,即使到了天暖时候长了草,吐谷浑军也必然会坚壁清野烧个干净;二来,这个时节进攻,反前隋之例,定会出其不意,收到意料之外的好效果。
眼下除了盐泽道未知音讯,赤水道、且末道已深入西境部署合围外,李承乾手里还有六万兵马并党项部落兵马可用,大军休整了好几日,筹备好一切器械,兵士马匹吃饱喝足,备齐了尽量多的补给。
侯君集一身全甲,在大伙围绕着主帅一言一语商讨着“工兵器械”、“奔驰速度”二者之间如何取舍时,抓住语隙,上前用手指点按着帅案上大展的地图,将所有视线集中到那里,然后环眼微眯,带着‘结束争论’的自信,笃定无比地画出数条进攻路线——
“大军已至,贼虏尚未走险。”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迅速抬起头环视众将——没有人有疑意,毕竟这几日来已有多回探报,其中有两回来自党项细封部斥候,均称慕容伏允率军亲出,在承风岭下安营扎寨部署迎战。
“宜简精锐,长驱疾进,彼不我虞,必有大利。”他把目光放回到地图上,继续说着,“若此策不行,敌军潜遁必远,山障为阻,讨之实难。”
他的意思很明确:目前我军面临的是敌在明的态势,机不可失,且两军之间纵深不短,更有高原为阻,行军艰苦,敌军必会低估我军速度。凡此种种,最适合学霍去病的战法,轻简精锐、提升速度,然后出其不意闪击伏允大营,最好能擒贼擒王。反之,倘失去了这机会,吐谷浑军可是当今天下最擅长逃跑的军队,那时散作满天星四处放火逃遁,我大军被险恶荒漠高原山障所阻,就不利了。
对于‘擒贼擒王’,众将都没有那么乐观,依据前面大唐攻打吐谷浑…或者更早如隋朝的战例经验看来,伏允就像是最狡猾的老鼠。不过,众将显然都同意侯君集的大致方略。
姜行本原本很想开口好好宣扬一下用于各类攻防工程的‘姜氏器械’的神威,以增加他在这场大战中所能沾光的功勋,但眼瞧形势如此,只好缄口作罢,听从安排。
李承乾并未发言,只是把目光投向李道宗——他不希望让侯君集渐渐地通过把持自下而上的威望而掌握指挥作战的主动权,直到把他这正牌主帅也挤得靠边站,他必须要用这个唯一有资格压住侯君集的人维持平衡。
李道宗刚刚也参与了激烈的商讨分析,不再像前番一般谨慎少言,他表现出的全部热情就是对大军取胜的热切期盼。当然,他对于军事策略的建言也仍然是精简的,没有任何一句话多余。
他接到了太子的目光,凭借他多年参与军政的本能,不必派上他敏锐的嗅觉也能明白太子的深意。
他自然也同意侯君集的战术,但若以单纯附和开启发言,只能助长侯君集的气势。因此,他只能更进一步直接去讨论这个战术里的实情枝节,以示更深远的筹谋。
于是他道:“若依此战法,工兵倒无妨,左右马数足用……至于器械,末将略估算过,无论修筑工事或攻破工事,此番携带五个范数足矣。”
范数是大唐军中密语体系中的一个,朝廷每次出征都会规定每类物品的‘一个范数’等同于多少数目,确定以后,大军议事商讨或传令执行时都用‘范数’来彼此传达。这个传统和‘阴书’、‘阴符’、‘情报密码’一样属于为了保护军情机密而设置的基本规则。
李道宗以这么一句话开场,很有份量,他以果断笃定的态度做出具体到器物数额的判定,既彰显了他充分的军事才华、作战经验和深远急智,更彰显了他身为副帅的沉甸甸的话语权。侯君集只能点点头。
随后李道宗又道:“此计虽为上策,但末将心中仍有些顾虑须得善加筹备为好。”说着,伸手在地图上指示:“侯将军所定路线地势均较为狭隘,我军即便小路分兵并进,皆只得以狭长队形前进,与霍去病行此战术之广大原野殊异,料其效果不会皆尽如意,此其一。其二,此路乃雪山空谷,地处高原,我军抵鄯州前虽有所适应,但究竟冷瘴难捱,骑兵行涉艰难,行动自然慢些,况山谷回声甚大,动静难匿。其三,伏允营地三角环山,南面高山横断、险峻绵延千里,其西南、东北、东面三条大道,我军除东面出正兵外,显然只能出其不意绕行阻截东北面一处。凡此诸事,皆误冒战机、打草惊蛇之弊。”
这一番话既深入了侯君集的战术、为奇袭议题的进一步延续再加了一记定音锤,又通过质疑执行难度压制了侯君集的气势。更妙的是,当他既承认上一个副帅的结论、又抛出了自己作为另一个副帅的切合要害的质疑与考量,那便是将议程引入了最终的机节——主帅的定夺。那么无论侯君集是否更进一步压倒他、囊括全场的主动权,最终都要回到这个机节,把主动权交给主帅。
李承乾对李道宗的机敏配合很是满意,自觉占据了李道宗抛来的机节,首先关照起大军静默潜行、提升速度的方略。
终于又到了姜行本大展身手的时候,他原本站在外围,此刻像是从帅案下面的土地中钻出来的一般,忽然展开一张图纸在李承乾面前,口中滔滔不绝附带着关于各类物品的介绍——待行军到近前时,便人衔草、马含枚、包裹马蹄、约束兵械……自然,这些都是老套路了,他无非是更进一步地改进、增强其效果罢了,不过这对于眼下的行军也是很有意义的。
这些东西,早在长安时太子就已经熟悉了,但他此刻依然耐心,并且很享受姜行本这个争取他的举动,这无疑更加昭示了他主帅的地位。
等姜行本说完,他先看了看帅案两侧的侯君集和李道宗,然后环视诸将,无人有异议。
于是痛快下令——
“苏定方、姜行本、薛孤儿!”
“末将在!”
“你三人各择精锐、工兵,备好攻坚械件等候,届时随我一路向西南方攀山路进军!”
“遵令!”
待三人领命退后,李承乾又从帅案上摘出四枚令箭——
“李道宗、侯君集、薛万均、薛万彻!”
“末将在!”
“你四人择选精锐,分兵三路,沿山谷直行进军,充任东西方向主力,全军以轮替队形尽速前进!待大军汇集,发起总攻!”
众将领了令箭,高声唱诺,各自退回本位肃立。
发令到此,他才终于瞥了一眼两位草原部落的统军大将。在朝草原兵马发令之前,他需要先从党项部落处获得坚定共识——他略移视线,望向拓跋赤辞——那双眼中满是久经辗转拼杀带来的油滑智慧与机敏杀气,在与他四目相交的当口,郑重笃定而自信地给了他一个确切的信号。
于是发令——他刻意略向旁边走了几步,几乎已离开帅案,去靠近那两位在眼下草原各部兵马中号召力和权威都属第一的藩将,做出准备亲手交递令箭的姿态,以示信任倚重——
“契苾何力!”
“末将在!”契苾何力的眼睛亮得像是刀锋。
这双眼睛雪亮锐利得让人心动——铁勒勇士……是他在遥远前世曾当众宣称非常欣赏的一种人,他曾多次评价他们的眼睛就像神狼的眼睛——彼时他常常用类似的方式示好拉拢长安城里已经身处中枢或未来会掌握相当实力的突厥人支持自己这个失宠的皇太子,这是一种战略上的闲棋,无论那班对‘异族当道侵占本土士人政治资本’深怀怨怼的文士们用什么样的方式对他进行道德名誉上甚至法统上的攻击,他都坚持不改口……
此刻面对契苾何力的眼睛,他由衷地认为这就是一双神狼的眼睛。他的父亲用雄伟的勋业与胸怀获得了此人的忠诚,并且小心地维持着某些必要的关照,因此神狼变成了忠诚的神狼,而不是忠犬——
“你引契苾部骁勇,由拓跋部兵马引导,从东北一侧绕开山阻、抄小路奔袭至吐谷浑军营东北方隐蔽,待我军发起总攻后,阻截敌营东北方通道!”
“遵令!”
“执失思力!”
“末将在!”
此人的眼睛和契苾何力截然不同,不是锋芒毕露的,而是蓄力待发的。
此人有勇有谋,昔年陛下刚即位时,突厥趁机入寇、兵临京师,渭水便桥议和罢兵之事,便是此人在其中穿针引线——他曾是陛下深埋东突厥的间谍,更是眼下最合适统军临机应变包抄吐营南面的人选。
“你率麾下精锐,随主力一并进军,见敌军烽火台被毁为号,立即向西南包抄,搜剿慕容伏允,配合主力作战!”
“遵令!”
众将手握令箭纷纷出帐抓紧时间去准备,李承乾终于得以用不紧绷的姿态在帅案后落座,这是今日清晨睁眼以来头一回。
部署完了眼下的战术,他并没有信心百倍,因为他知道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此战术能把敌军打个措手不及,却料必无法阻碍敌军从西南边溃逃——秘密突袭和翻山绕道明着合围,二者只能取其一。
翻山绕道……毕竟很是消耗我军,眼前的敌军并非主力,况乎此计很容易惊动敌军从而错失良机,届时无法占据先机便得硬拼过去……不好。
唉……南边!不知是不是老天故意作弄,他此刻围不住的南边,偏偏也是眼下整个战略包围圈唯一杳无音讯的一边——高甑生原定就是在南边部署兵马阻截吐谷浑军的!难道洮州平叛不利?难道高甑生和前世一般又被什么阴谋阻击了?想到这,他有些急切地明知故问道:“杜荷他们还没有消息吗?”
贺兰楚石只好安慰他:“殿下放心,若是洮州平叛失利,也早该有坏消息传来了。”
“倒也是……”他闭起眼睛,抬手揉了揉解乏的穴位。
大军黄昏前准备完毕,撇下辎重、拣择精锐后,统共四万兵马,开始像幽灵般隐声匿迹在雪林幽谷间行进。
经过几乎四天五夜的全力行军,最慢的一路大军也在第五日凌晨以超过吐谷浑军预料的速度奔赴到敌营前沿。
主力部队的副将们亲自出马觇察敌情,然后整队、等候出击。
在东西方向主力部队的斥候出动之前,李承乾亲率的先头部队早已不点火不出声地费尽千辛万苦攀爬上了最合适的山头,趁夜色掩护搭建好了投石车等远程利器,并就地取材准备了许多数百斤的巨石块充当炮石。
待三路兵马通信完毕后,姜行本盯准敌营最暴露的指挥中枢——其用于临高观测战局、点燃烽火的高台——吩咐工兵进行最后的校准与调试。
李承乾蹲在一株枯树下,默数着时机,然后当机立断举手发令。
“放!”——随着一层层的命令被贯彻,占据高地的唐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射出炮石,击毁了敌营依山修建的瞭望台及烽火台。吐营几乎尚在睡梦之中,根本没有想到唐军一反常态来得如此之快,因而全然没能构成什么有效的抵抗。从山上看,对面山头聚集在军营核心高台附近的人群,被从天而降的乱石和轰塌的建筑材料砸为一片片血糊,在空谷回响的骚乱声及弥漫山谷的暴土灰尘中,还在活动的人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没头苍蝇。
就是这一刻!黑压压的唐军现身风沙之中,先头骑兵从山坡上势如破竹地飞冲而下,像是一片挟雷蓄电、突然降临的乌云。万箭齐发之后是结阵突击,侯君集、李道宗在南北两个方位督战,亲自下场调动火力、汇集兵锋,在冲车锐不可当的辅助下,趁乱撕开了伏允早修筑好的坚固垒壁,然后大军洪水决堤般涌入其中厮杀。
在唐军正面进攻时,敌营侧翼的草原部落精骑,由执失思力和契苾何力当头出击,凶悍无匹地迅速展开、冲杀过去——草原猛士特有的狡猾在此时流露无遗,前来阻击的敌军在他们的刀箭下就像毫无还手之力的猎物。当战斗杀到敌军不敢抵抗、溃逃败退时,他们迅速分队,在先头党项兵马的带领下精准而密集地楔入每一条要害捷径,伴随而来的同样是飞蝗般的箭雨压制,吐营开始四面‘破口漏风’。
但可惜,因地势限制,他们几乎只能从东北方向出击,且这数万体量的、构筑得并不算集中的大片敌营又实在太大,因而向南包抄的草原轻骑无法真正实现包抄,只能算是一路杀过去,当向南的包围圈尚来不及形成时,敌军已然开始迅速撤退。
惨烈的厮杀中、一股股你来我往的箭雨中,唐军把严阵待战、呈体系团结起来的吐军打散成了一股股溃兵。惊恐得再不愿坚守阵地的吐谷浑军彻底放弃抵抗,分作几乎十余股,从西南边——那条唐军即使围追堵截也根本来不及封住的宽广大道上四散飞马奔逃。
慕容伏允狡猾地将帅帐设置在唐军未曾预料到的视线盲区,因而逃得极快。其部众更是溃逃经验丰富,霎时间四处乱窜迅速消失,像泼进砖缝里的豆子,且每逃到一处狭路,就立即抛出手中的俘虏奴隶——多半由唐人及大唐属邦商旅民众组成——结成人墙用以殿后、阻拦追兵。追兵受阻不得进,他们更是转头便踪迹渺渺,只留下一片片大火,烧断唐军的通路、烧去溃军的足迹,也烧毁唐骑战马补充体力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