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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五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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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一路西进,鄯州会师之时已越过最寒冷的月份到了早春。侯君集、李道宗、突厥等部均已到齐,李大亮也传书告知已经率部抵达目的地预备包抄吐谷浑军,但赤水道、盐泽道两路行进何处的军情阴书却没有半点影子。自然,连主帅早先派去的援军也都跟着一并杳无音信了。
大军开始休整,李承乾在焦灼中反复思虑前番的部署究竟出了什么错漏,终于在第五日清晨,他同众将中军议事时,接到了好消息——
先是一名小校禀报赤水道大捷,紧接着满身风尘的令狐德棻大步迈进中军帐,朝他深深一揖——很显然是文人下意识表示由衷钦佩的礼节,既非军中礼,也非君臣礼——面上绽开一种开怀得不符合此人年齿履历的笑容:“殿下神机!”
众将从方才听小校禀报,到此刻听见这四个字,始终像泥塑木雕一般没有过大的动弹,其一是因为他们对这位史家高士历来高雅、沉稳持重的印象已经轰然坍塌,其二是因为他们期待着细听‘神机’的端详。
在众人的目光下,令狐德棻迅速恢复了素日的仪态,从怀中小心取出一封信件并元帅所授符信,交予元帅亲卫,行了一个标准的礼以示幸不辱命,而后才把赤水道大捷的原委细细道来——
他同樊兴奉元帅令,不敢耽搁,的确是倍道兼行,一路走一路探,终于赶到了叠州,随后查知赤水道行军总管李道彦竟和拓跋部相峙于狼道坡,两军皆不得进,甚至两方之间还有过几次游斗,似乎就差一场决战了。
随着探马一次次报来,其中内情愈发细致清晰起来,指向了主帅先前最坏的猜测——
慕容伏允的确精心地在拓跋部落做了文章。我军来此结盟时,拓跋部中相当一部分部落首领已被吐谷浑许以巨资,因而拼命煽动整个拓跋部叛唐倒戈。
最终拓跋部虽没有立刻倒戈,但也仗恃着精骑数万、兵精粮足,以逸待劳,凭借地利对我疲惫之师伏击袭扰——不攻打、只是袭扰——借此一面向浑主卖好,一面炫耀威胁。
面对唐使质问,不少首领张口就称“近来民生艰难,恳请天朝上国体恤”,坚持索取更优渥的结盟代价。
这是最无耻的敲诈——莫说那素来性情激越的久且洛生和李道彦了,就连他们仅从探马口中听了个大概,也都不禁愤慨起来。自然,如他们预料,久且洛生和李道彦先后亲自去会见其羌酋拓跋赤辞的行动都以谈掰告终——拓跋部无赖,唐使傲慢,最后那一次竟致彼此拔刀相向。
赤水道兵马大怒,出轻骑袭击拓跋部众并虏其杂畜,于是两方陷入游斗,形势愈发激烈……
决不能真的与拓跋部为敌,否则便是中了慕容老贼的奸计,破坏了朝廷苦心孤诣经营数年的‘联合党项,孤立吐谷浑’的方略。倘真使归附者反水……赤水道行军失期都不算最严重的后果——拓跋部实力雄厚、战力强悍,届时我军疲惫之师必要遭受两面夹击,天时地利人和尽失,会陷入极度被动!
于是,他们这路‘未雨绸缪、以备不时’的‘援兵’立刻身价百倍地名副其实起来,摇身一变竟成了决定此战关键的一步棋!
二人连忙依计行事,先将樊兴部兵马屯于周边隐匿处,然后令狐德棻自己简引数个卫士及那名吐谷浑细作,深入那随时可能爆发混战的战圈之中,预备以他那纵横家一般的口才以及所能许诺的大笔财富去重整局面。
在细作指引和卫士保护下,令狐德棻躲过拓跋部的伏击圈见到了李道彦——患难故旧在患难中重逢,二人少不得感慨落泪,彼此倚靠之心更重,这为此次游说之行破了冰——李道彦先被他安抚住,转而又替他安抚火气最大的久且洛生……
但其实他们的火气只是次要,此刻的对峙交战、骑虎难下,更有深层原因。
其一,是他们担忧与之结盟后,会遭拓跋部内亲吐谷浑部落的背后算计。
其二,他们认为先以武力威慑之,才能换来真正议和结盟的资格。
他们的担忧不无道理,不过这一切毕竟没有超出预料。于是令狐德棻立即发挥口才,将岐州外主帅早有预判的对策部署一一道明,当即听得二人击节赞叹,痛快领命行动。
太子的战略并不复杂,关键在于拓跋赤辞摇摆不定的根源——拓跋部地位尴尬,与吐谷浑接壤,大唐又是他绝惹不起的强敌,他夹在二者之间,稍不慎重,就会祸殃部族。所以他只有试探!一方面试探慕容伏允是不是完全拿他的部众当枪使,一方面试探唐军是否会像隋军一样卸磨杀驴,他的暧昧举动都是为了把赌注稳稳下在赢家那边!
翌日,李道彦先派令狐德棻赍着大唐主帅亲笔书信,面见本就倾向于唐军的拓跋赤辞的从子拓跋思头,许以双倍厚赂,令其招揽游说拓跋部内全数亲唐部落来降,将这些部众拉拢牵制在手里。随后命久且洛生率大军奇袭,引拓跋部内亲吐谷浑部落兵马出战,将之引入樊兴部包围圈内,用奇兵与正兵两面夹击、分割包围,将之击溃。
战术执行得很是顺利。
先是拓跋思头一拍即合痛快答应,成功拉拢了大半部落归降——令狐德棻过后回想时,认为这小子本就是赤辞用来对唐军下注的筹码。
然后是久且洛生与樊兴的诱战打得势如破竹,大获全胜。其中最妙的是,当敌军仓皇败退时,樊兴大声地发出了诛心之问——
“尔部众命丧于此,慕容老贼可肯出动一兵一卒为尔等复仇乎?富贵烫手啊!”
所谓‘白白丧命’自然是给其士卒泼冷水,‘富贵烫手’则是当众挑明其首领收受贿赂,因私废公。这下成功搧乱了其部军心,羌人畏惧唐军兵锋,更对吐谷浑军和首领们的态度心灰意冷,因此数个部落先后掀起骚乱,其首领为保住权威,也纷纷痛快放弃慕容伏允曾经许给他们的牛羊财富……毕竟,唐军也是会出些钱的,尽管没那么多。
就这么分而化之、恩威并施、势逼利诱……赤水道大获全胜,非但没有失期,还牢牢拉拢住拓跋部这么一把锋利无比的西陲巨斧为己所用!
这整个叙述虽然很长,但绝不枯燥,非常精彩。令狐德棻说到后面已经嗓音干哑,但这不妨碍他的振奋。在以‘赤水道兵马已行进目的地等候协战’作结语,禀报完整个过程后,他才又严肃了神色,用使者的口吻再次向主帅禀报了另一个重要的消息:“拓跋赤辞已率几部兵马随臣亲往,求见我军统帅。此刻他正在休整部众、筹备礼节,明日由臣引其入见,与我军献礼结盟。”
军帐内的气氛再次掀起一个不大不小的热气腾腾的高潮。
“好。”李承乾点点头。
太子全程没有多么大的动容,只是在令狐德棻的禀报彻底告罄后,淡笑着请他入座,命亲卫长贺兰楚石亲手为他的食案奉上饮食,以示对功臣的尊崇。
在座众将都已为这次大捷振奋了,纷纷道出了发乎内心的颂扬和欢呼——毕竟拓跋部可不是个好啃的骨头!劳师远征,第一场痛快大胜尤为重要,可以振奋士气、乘胜扩大战果!
同时,他们也都震撼了——为主帅席位上那个区区弱冠之龄的太子而震撼——不仅仅震撼于他竟然有如此超越性的预判和缜密老辣的部署,更震撼他在听闻此次大胜之后依然不动声色的镇定自若。
众将心中诧异地冒出一种错觉,觉得面前这位太子的躯壳里,实际上住着的灵魂是本该在太极宫内静候露布的天子。
侯君集默然观察着其余众将的神态——李道宗还是最能修忍的那一位,依然平静谦恭地用最规矩的方式静坐着,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随自己一行来此的薛万均、薛万彻就可爱得多,他们把对太子的讶然钦服…甚至是预备奉迎争宠以求获得功勋机会的心思写在了脸上。执失思力、契苾何力么……继承了先祖的个性,一向最是直率,方才已经将心事通过道贺之语说了个大概。苏定方和太子貌似最亲密了,想必最初太子定下战略派出援军时他协同参谋过,因而当令狐德棻意气扬扬报功的时候,他们只是相视一笑而已。至于其余副将,虽然也获得了中军议事的与会资格,但他们如何想,他并不在乎。
想到此,他才再次把目光转向太子。他的确有些佩服这位太子了,但还并不完全,他期待着太子下一步的动作——部署如何迎接拓跋赤辞。假如太子在这件事上不够老辣周全,那么他就要立刻献策为太子周全,先压江夏王一头。假如太子做得已经老辣周全,他也要立刻动作,用最斩钉截铁的方式宣布对主帅的信服,慢慢争取太子在两位副帅之间更倾向于他。
太子果然起身,先环视了众将,作为发令前的预告,而后用最庄重严肃的语气开口:“元帅令!”
军帐内哗啦一片盔甲响动,众将起身听令。
“明日营前检阅,迎接盟友。各营兵马当坚甲厉兵、严军以待、大昭锋锐!但有趑趄失误、辱我军威者,斩!”
“遵命!”
太子没有头脑发热轻视形势,冷静地下令,欲以军威震慑拓跋部,以巩固羌兵的畏威履忠之心——这在侯君集看来已属老辣,所以,他立即禀手发言:“殿下深计远虑,末将等必不辱命!”
如预料中那般,太子向他投来一个赞许得甚至有些暧昧的眼神。
次日一早,被唐使令狐德棻亲自引入唐军行营的拓跋赤辞及数个部落首领如约到达。
他们对唐军的第一印象就是军容整肃…不,不只是整肃,而是杀气毕露——旌旗招展,甲光向日,间杂着兵刃寒芒,望之不尽,似层层围涌过来的铁黑色的恐怖海潮,他们在海潮的中心向前行,竟生出了将会被某一股海浪吞没的隐约恐惧——毕竟军阵中连马蹄声都整齐有致,昭示着令行禁止的无匹纪律,同时也昭示着无匹的战斗力。上次几个部落面对唐军的溃败让他们记忆犹新。
数百面大鼓与巨大的军号齐齐奏响,响彻天际,震得人心头砰砰——拓跋部落众首领的脚步不由得凌乱了起来——鼓声正像是大军喧沸如奔雷的马蹄声,而军号声也让人联想起冲锋的号角声。
大道尽头,是唐军主帅领衔众将军迎候他们的身影。
怀着越来越重的惶恐心态,拓跋赤辞放弃了最初预备好的那些装腔作势、诉苦推责的话术,快步向前,率先行了党项部落的大礼,用最诚恳的态度为之前两军的“误会摩擦”告罪。
在他说完话后,他的副手亲自献上了他们带来的厚礼,说着口音很重的“尽释前嫌”、“不成敬意”一类的话。
话音落下,是一段忐忑的沉默。
大唐的那位年轻统帅没看那些寒酸礼物哪怕一眼,目光始终不移动,仿佛眼里只有面前行着大礼因而只能仰视他的拓跋羌酋。
也许是十数次呼吸之后,他终于微微躬身,神色从冷峻迅速切换为亲切,双手搀起拓跋赤辞,微笑着,从“既是误会那我便放心了”说到“何必如此客气”,言辞之分寸得宜、优雅矜贵,正衬得上大唐储君的身份。
李道宗离得近,明显听见几名羌人首领深舒了口气。
拓跋赤辞换上了比方才更加老实憨厚更加感慨万分的表情,薛万彻的站位恰好能看清这人紧张得不住团搓的手,他暗自猜测,拓跋赤辞下一句话必要诉苦卖惨。
果真,拓跋赤辞长叹一声,道:“前番隋人无信,引我部为盟,转头即纵兵暴掠于我。我麾下诸将兵民至今心有余悸。为此,才致误会,冒犯天威,万望天可汗太子恕罪。更祈求今日我等能僭得盟信,以安抚麾下部众。”
“这有何难?”李承乾伸手请他一同入帐,一面道:“为我两军再无猜嫌,我今日以大唐储君身份与你歃血,拜为香火兄弟,如何?”
拓跋赤辞的脚步戛然顿住。
眼前的少年统帅剑眉轻舒,修饰好看的手指轻按在佩刀之上,浑身散发着被天朝上国的广袤资源、人杰地灵尊养出的那种既深邃又高贵的气质,与他们这等西北风沙镌刻出的粗野豪放绝不相同。
但在这种气质之上,还有另一种让他为之心折的气度——铁血无情的、一言一行即可翻覆风云的强权者的气度。这种气度,只有他这样长久辗转于各种政权、刀尖搏命的老首领才能清晰嗅到。
他此刻清醒地意识到,这个小小少年不仅名义上是眼前煌煌数万兵马绝对的掌控者,实际上也是。除此之外,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像这样的一位储君,也完全可以代表天可汗的意志。
那么此刻大唐太子以储君身份而非元帅身份向他发出的结拜邀请,份量便更重数倍——这不仅仅意味着一时的军事长短,更象征着长远的政治绸缪!
因此,他感到受宠若惊,忙不迭一口答应下来。
于是命人排设香案、焚香祷告,在两方将领的见证下,李承乾与拓跋赤辞各自取刀割破手指滴血入酒,各分一碗。
彼此举酒互敬之后,拓跋赤辞正待一口气饮下时,却忽然又被身旁的人伸手遮住了碗。
他不解地望去,正对上李承乾锐利而含笑的眼锋——“兄弟,这碗酒可不是白喝的!”
前番恩威并施的韬略已让他对这位统帅由衷折服,今日亲眼面见,一番慎思体会之下,他更是再无二心,此刻对着那别有深意的目光,他还能说什么出来?唯有爽快一笑:“哪能让您白喝!”
众将大笑。
这本是个庄重的时刻,这样一搅动,气氛变得轻松愉快起来。
在这轻松愉快之中,二人将杯中血酒一饮而尽、手中陶碗掷碎于地。
两声脆响,宣告着盟约已定。
“拓跋兄弟是个爽快人。”李承乾笑着,用袍泽兄弟般的姿态,抬手拍拍拓跋赤辞那披着皮甲的臂膀,“我也不会让你的兄弟们白白奔波效命,倘若你们协助有力,大破吐谷浑,我必在天可汗面前为你们请功!”
“好!”拓跋赤辞振奋道,“今后凡拓跋部所及之地,天兵来往尽可畅通无阻!我等部众亦愿为天兵赴汤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