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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五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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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西起昆仑,东至滁州,囊括岷山以北、渭河以南。它巍峨的山影此刻正俯瞰着从各地开拔的唐军——皇太子领苏定方、樊兴等将从西海道统帅全军,兵部尚书侯君集由积石道行军、刑部尚书江夏王李道宗由鄯善道行军、凉州都督李大亮由且末道行军、利州刺史高甑生由盐泽道行军。至于被天子安排交涉党项拓跋部的岷州都督李道彦,则由赤水道行军,待其副将廓州刺史久且洛生、左骁卫将军樊兴各自从廓州与长安出发的兵马与之会师,再协调党项羌兵指引,行进战地构成战略包围。至于左领将军执失思力、契苾何力,则早早奉诏至甘凉二州收领突厥及契苾旧部待战。
行军快到岐州附近时,李承乾心头起了几回不安的斗争——他总摄军务,各路行军总管自然诚服无比,但论及作战,他们中的任何一位末数副将都来得比他更具说服力。莫说什么“自幼弓马娴熟、随李药师研习兵法战阵、随当今至尊领略奇谋战术”之类的高颂,在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将眼中,终归一个金尊玉贵年少轻狂的地道贵胄,是至尊捧在手心、群臣参赞辅翼教养起来的皇太子,纸上谈兵耳……
就连昔年亲身陷阵的秦王,最初未能百胜立威时,但凡有甚韬略,也照例搬不动太上皇嫡系的老将军——他们无非以‘实情’死谏耳,抑或私下里留上一手,总之阻遏颇多。更莫提,他能在朝廷里强硬请下这道元帅符节,靠的是他辗转中枢几年以来积攒下的无人可替代的统军资本,以及‘襄君集、道宗之短’的主政名义——也就是说,他这个元帅,真到了部署战术时,到底是要给侯君集、李道宗让开中军地图前运筹帷幄的那方席位的。
这怎么成?莫说他是全军唯一知道前世吐谷浑之战教训的人——两路大军失期导致伏允远逃、吐谷浑四处设伏,总部军马陷入极度被动,主帅带着区区四万不到的兵将,还要分着兵,深入那野草烧净的敌国腹地、在十数万吐军包围中,敌在暗我在明地打运动战……此番若没有他从中干预防范,真到了那个地步,毕竟他没有李药师那般能让兵士一股热血上头奔赴‘地狱’的威望,到时候只怕只能悻悻班师了。
更何况,候、李二人战术风格殊异,即便到时李道彦、高甑生未曾失期,侯君集和李道宗二人一个说“跑进去杀他娘的”、一个说“回临州休整才是万全策”,他听谁的才能保证全军士气鼓舞呢?
总之,他非要摆脱‘金尊玉贵、纸上谈兵’的坏形象不可!不如效仿先贤——诸葛武侯最初被汉昭烈帝请出山时,也是个未经战阵的书生形象,靠着筹谋应变,才有新野之战军师立威,最终讨得了一个‘神机妙算’的威望——他得好好筹划一番,借这招数,徐徐夺取实质的指挥权为上策。
算时间,李道彦和高甑生是会遇到麻烦的。他打定主意,先所有人一步来个未雨绸缪,到赤水道、盐泽道两军遭遇变乱之时,主帅‘天降援军’一到,大难解除,解了‘诸羌叛乱’、‘两路行军失期’之祸,保证了到时战略完备,看军中还有哪个将军不服?
于是鞍辔缓行,命身畔杜荷去传豆卢智——这名被鸿胪寺从唐与吐谷浑错综复杂的渊源中拔出来培养了好多年的豆卢氏精干谍人,也是身任联络西北敌情网的总哨——到他身边来。
豆卢智一身惯常的鲜卑装束策马前来,操着吐谷浑语口音的汉话,代替杜荷本来的位置到他侧面。
他们开始议事,他驱马前行,并挥手命令身后兵马继续行进。
他不疾不徐引着豆卢智将话题放到“吐谷浑国王慕容伏允会如何阴谋阻截我军”上去,自然而然,引出了这位精干细作满脸冷汗忧心忡忡的猜测——慕容伏允除坚壁清野、依险固守之外,想必还会借由历来牵缠颇深的渊源,去煽动已归附大唐或中立观望的党项诸羌!那么临州和赤水道、盐泽道行军岂非危矣?
答案其实很明显,但他偏要郑重其事大声议论,直到确认身后的樊兴和苏定方以及其余副将全都听个清楚明白为止。
然后顺理成章安排对策——两路‘援兵’:
拓跋部控弦十万,不可轻视。因此第一路,要安排一两个口才极高者,或是与李道彦等有旧谊之人,同樊兴所部倍道前行,率先抢进久且洛生或李道彦经行的党项之地,一面用厚赂游说拉拢拓跋氏部众首领中亲唐者,一面安抚李道彦等人切莫受了那歹毒的激将法,以免和党项人打起来自毁长城,一面遣樊兴所部奇袭拓跋部有叛乱示威之意、挑动叛变者——自然要点到即止,令其畏惧,方便议和结盟。
至于人选……
令狐德棻!
像一道雷在脑中炸开,他忽然想起两仪殿内陛下的目光,恍然醒悟——原来他的陛下早已料到了他要用文士派这番用途——此公是昔年淮安王李神通的记室参军,而李道彦是淮安王长子,自幼孝顺恭谨……一位曾经浴血沙场患难与共的先父旧臣,说服起来料必更有捷径,岂不是最好的人选!
不必下马,他立即发令集此二人到面前,聚马而谈,详解其中要害韬略,直到二人完全领悟,并向他承诺必然不辱使命。
他当即唤来笔墨,借身畔亲卫贺兰楚石的脊背为案,手书一封,授予二人阴、阳两道军情符信,并由豆卢智挑选了一个得力的小细作随行,点将选兵完毕便目视着二人率军队策马狂奔而去。
至于第二路……
前世高甑生阻于路不得进,也是被慕容伏允煽动的党项叛乱所阻遏。先是不得不经由文、武、宕、叠四州绕路去洮州平叛,随后才按照原计划去往目的地大非川,去堵吐谷浑军的后撤之途……本以为这就罢了,不成想又阻于岷州叛乱,后来不知又被哪路叛军在河西绊住了脚,最终让慕容伏允得以从大非川脱身……
这一路‘援军’最好能提前出手,联合洮州兵马护卫刺史孔长秀,将叛军阻杀。
高甑生曾是秦王府裨将,与于志宁、杜如晦有旧,可遣于志宁、杜荷携一支东宫兵马去寻高甑生部。而后,遣杜正伦、柴哲威领所统禁军兵马,携带两名当地谍人,兼程奔赴洮州,联合州内大唐本统兵马清剿叛贼、稳固其城中军政要务不乱。
确定方案便如是分派,又四道军情符信下颁,于志宁和杜正伦痛快领命,柴哲威则对他好一番慷慨保证——看得出是和他类似的急于证明自己、急于建功立业的心态。至于杜菏,自然少不了与他好一番道别,临走时也要絮絮叮嘱代替其值守的贺兰楚石和冯孝约。
白天尽速行进到日暮时分,又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李承乾下令全军扎营。
鉴于他们倚靠着大山,眼下实实在在统领的兵马也就一万左右,便靠着山扎了个半圆,一层层将中军帐围起来。
刁斗声窸窸窣窣响动着,第一轮巡哨已开始环守、巡查。
不多时,一名亲兵捧着食盒进入中军帐。
太子未脱甲,只是脱了盔,交给身旁的亲卫长擦拭。铁黑色的盔面泛着金属光泽,鲜红的缨就搭在冯孝约的臂甲上,崭新得仿佛有些脆弱。
另一名亲卫长贺兰楚石接过食盒,揭开,太子看了看,从帅案后站起身道:“我出去吃。”
撂下一句话,转头人已出帐,账内两个副亲卫长忙携带长兵器跟了上去。
李承乾一出帐就撞见了如幽灵般徘徊在他军帐附近的副将苏定方——自从发兵以来,一路上都这样谨慎地守候着,常常处置完手上的军务第一时间来向主帅告禀,或者干脆就在主帅附近就地处置安排,此刻在这儿瞧见他,简直一点也不意外。
真不知陛下用了什么法子从禁军中捞出这样一位来。朝中有那么多赫赫之功、竭忠效死的猛将常在眼前,他几乎都要忘记这个人了,但见惯天下英豪俯首帖耳的天可汗竟反而没有忘记——非但没有忘记,还特别叮嘱他此人足可担当一军,要他放心地善于倚重此人去啃一些难啃的骨头……他的陛下仿佛对辖下庞大的暴力机器的每一处细节都具有赏心悦目的掌控,不仅精通它的外在和内在,还能随心从漫漫的将领海洋中点化出当用的将才……想到这儿,他觉得‘点化’这词妙极了,他一时无法找出更贴切的词来形容苏定方在被陛下钦点为主帅裨将后的变化——就好像是变戏法一样,默默无闻的禁军武官从里忽然就冒出了一个锋芒毕露的将军来。
他是在行军路上发现苏定方的厉害的。譬如此人一举一动中流露出的强悍武力与持久耐力。譬如此人陪他议论袭射距离时,目光中不经意显露出的腾腾杀气。譬如在他预先筹谋辅助赤水道和盐泽道两路行军时,此人最迅速地领悟了其中长远筹谋,并发言朝他汇报身后的近两万兵马中每一支、每一队的优势与短处,方便他立刻点出合用的兵将来分遣出去。不说这份勇武与胸有成竹的才识,单就这临机决断干脆利落的风格,就很是对他胃口。
苏定方躬身禀手,利落的动作中不失世家子弟的优雅端正:“殿下怎不用膳?”
“苏将军不是也未用么?”
注意到苏定方不经意多瞥了一眼的动作,李承乾低头看去——是那把仪刀——旋即解下腰间的刀,“将军若有雅兴,不妨为承乾赏一赏此刀。”
苏定方显然是好奇的,但不敢僭越,只道:“此乃御赐宝刀,为殿下有备无患、修饰威仪所用,末将不敢冒渎。”
李承乾单手横持刀柄,另一手并指拂去,只听锵然一声,刀鞘被拂脱,飞射出去后被贺兰楚石飞速接入怀抱——他早已习惯太子这个去刀鞘的潇洒动作,他决不能让这份潇洒中的重要一部分掉在地上。
雪亮的刀锋显露在苏定方眼前。
“好刀!”几乎是脱口而出。
李承乾微笑:“陛下昔年赐我习武所用,如今赐我携带亲征,将军可知为了什么?”
“末将不知。”
李承乾将手指慢慢抚上这抹狭长的寒光,预备争取这个果决勇猛的将军成为他第一支破敌立威的锋镝——“刀锋即兵锋,载荷大唐天威,今既出鞘,唯有斩下那贼酋头颅方可祭之!”
似乎就在这一瞬间,苏定方敏锐地意识到…不,或许在他听见太子为赤水道、盐泽道二路行军部署后路时就已经有了隐约的顿悟——太子的刀虽然是一把华美的仪刀,但它与长安的那些皇亲贵族公子王孙们手里装潢门面的玩意儿有天渊之别。正如眼前的太子,与他猜想中那个徒担名义、居中放权、只操持全军军政、任凭副帅主管作战的虚弱形象截然不同。他意识到,太子非但要掌握行进部署全军的全权,还要争取作战指挥的全权!
洞察了主帅‘不灭其国,师必不还’的决心,他不得不立即表态,他的表态比太子更加直接:“届时但请殿下命我为先锋!”
“自然。”李承乾就是在等这一句。苏定方语气中的笃定决绝,表明了此人虽受天子委派护翼储君,但并不存在保守图存的消极心怀。这下消除了顾虑,他收刀入鞘,淡淡笑道:“将军漠北先登之勇,不久将在西陲大地上重现矣!”
‘漠北先登’四字一出,他察觉苏定方的身姿变得更加挺拔了——这是个好时机——他要趁机再次拉近他们的距离,在‘天子钦命’为他们建立的生死与共的亲密关系之上,再建一层沟通心窍的灵犀。
这并不难,他已确定此人与他一样怀着激进的野心、长远的韬略和急智的默契,他只需要让他脱掉那层在紫宸玉阶的繁文缛节中熏陶出的‘君臣之分’。
于是,借着饿了大半日都没吃饭的由头,李承乾将火头兵专程为主帅挑拣好的最肥美鲜嫩的那盒肉食赐给了豆卢智享用,随后亲口邀请苏定方与他和亲兵一道就地支架烤肉吃。
正值晚冬,天气正寒,此刻席石而坐烤着火,看着火舌噼啪烤出羊腿油滋滋的香气来,这滋味,别提多么温馨可爱了。这种气氛下,在太子不断的‘勾肩搭背暗示怂恿漫谈故事’的过程中,苏定方渐渐瓦解了那种从皇宫里带出来的尊贵而森严的习惯,产生了昔年在李靖军中同平级武官私下聚谈时那样的错觉。
不可以——他必须时刻提醒自己——虽然这个太子比他预想中更亲切、老辣、不羁,甚至还很对他的脾气,但太子就是太子。
岂料同一时刻,身旁已经吃掉半条羊腿的太子忽然起身活动起筋骨来,用最没有储君威仪的姿态踢着地上的石子儿,笑着和他说:“军中固然森严紧张,但……还是要比宫里强许多的。”
在军中,少不了风餐露宿、奔袭拼命、脏污蛆虫、担惊受怕,怎会比宫中的锦衣玉食更好?于是苏定方洗耳恭听。
“在宫中,是无处不在的眼睛、无处不在的牵制,呵,要做一件事,少不得花八百个几乎不相干的拖沓部署,徐徐将好事拖成坏事,将人磨作呆子,上尊下卑,彼此猜度。”太子感叹地停顿了一下,“可在外征战不同,到了生死关头,只在意气相投——有气就有勇!”
这话虽有些不合身份,但再传神不过。前一句话分明是政治的常态,便是贞观治世一样不能免俗。后一句话虽然粗简,却扎中了要害,战场上真到了拼命之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算计、什么权术?最终还要归到每人最本能的意气之上……
苏定方也是深感这番道理之人,此刻听来只想击节叫好,但他不能击节,他最多只能不再行那么端正严谨的臣礼,转而抱拳行一个标准的军中礼来回应太子:“既承殿下意气,烈沙场效力,再无顾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