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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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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此刻才后知后觉,自己的脑中有些嗡嗡之声,脸颊也热得很。
甩了甩脑袋,可是周身的感觉似乎也变得越来越麻木了,双腿在打颤,头好像也有点晕了。
“回去,沐浴更衣,整顿齐楚,去给你的师傅们赔罪,告诉他们,朕代他们罚过了。”
“是。”
陛下仿佛又说了两句什么,他没有听清,只是机械地应答着,呆滞的目光追逐着陛下离开的背影。
本能地想追上去,可是向前一跑,便觉得天旋地转......
世界就在这一瞬间,忽然陷入了黑暗和绝对的寂静。
下坠、下坠......寒风呼啸,面前是蓝天,背后是大地,大地越来越近......
李承乾猛然睁开眼睛。
沉缓的木鱼声‘笃’、‘笃’、‘笃’地响彻宫殿。一声、一声,像某种魔咒般敲击着他惊魂未定的心。
幽静的宫殿里烛影微渺,卧榻外围是彩绸、五谷、木剑、铜板、铜镜、香炉一类设醮之物,按八卦、风水次序排列布置。
这是一个道场,道场的外面竟还有高僧念诵。
他甫一抬头,十余张巨大的蜡黄符纸赫然出现!
巨大而阴森的符排绕床榻,像龛中神魔身上垂下来的袖子,每一张上面都画着骨瘦嶙峋的狰狞符文。
每一张符都恍惚间幻化成了森罗地府里凶神恶煞的小卒。
镇压!
诛杀!
驱散!
它们吼着。
弱小的孤魂就像砧上鱼肉。
恐惧瞬间攫紧了他的心,一股血冲上天灵盖,他只觉得腹内翻江倒海,将要呕吐。
不要!不要!不要驱散我!我想活,不要驱散我!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不住地在榻上后缩,可是四面八方莫不是符纸,他能缩到哪里去?
“承乾?”
他终于听到熟悉的声音,那声音也在颤抖。
他循声望去,大唐的皇帝陛下只着一身中衣,坐在他身边,发髻凌乱,双目发红。
“不要这样对我......”李承乾看着眼前人,警惕地后退——死前的情形蓦地冲入脑海,一幕幕向前翻阅——事败时的拘押、审诘时的争吵、流放途中的心如死灰......无数痛苦,在这一刻凝聚在这张熟悉的面孔上。
你......连我的魂魄也要驱散么?
李世民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别怕。有我保护你。”
“保护?”李承乾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这法阵是为太子驱邪而设。
昏迷前......自己是高烧了。长期的反常,加之忽然的高烧,的确很难不令人觉得是中了邪。
可是,驱邪?
哈哈哈......我正是那个邪,这法阵确乎是用来镇压我的。
你要保护你的幼子,所以设了阵来驱散我......
他眼前蓦地浮现出,在久远的一个下午,陛下亲手搀扶着笨拙肥胖的青雀上马时,言笑晏晏的样子。
合情合理,合情合理啊......
“你保护的不是我。”李承乾站起来,用拳锤着自己的胸膛,砰砰作响,“你保护的是这个健全乖顺的孩子,而不是我。”
太子的稚嫩语声像笼罩着阴司地府的浓雾。
“你看清楚。我是个跛足的废物、倒行逆施的逆贼!”
李世民茫然无措地看着幼子,怔怔地张了张口,许久才终于憋出一句:“你就是我的孩子。”这句话说得将信将疑,全没有平日臧否天下的胸有成竹。
沉默片刻,似乎是想起来什么,他忽然指着一旁的铜镜:“不信你照照镜子。”
“我比你更明白我自己是什么样子!”像阴冷的坟墓里蓦地腾起了一股火,这声暴怒的回应在此刻显得尤为激烈,“我照够镜子了!”
是的,那些镜子——有光的地方,总有镜子在照着,他无所遁形,只有逃到黑暗中时才得以喘息。
他咬着牙,一字字道:“那些镜子都在嘲笑我!他们不屑、怜悯、怨恨、厌弃......他们看着我,像在看一个笑话!”
那些摆作八卦阵的风水之物静静躺着,幽暗的光线让他的身形忽明忽暗,像是一只凄厉的游魂。
李世民仍坐在那里,指着铜镜的手僵在半空,眼皮似乎忽然变得不堪重负,竟然发着颤,而那目光......该如何形容这样的目光?
像是倒曳着长戈的败卒忽然望见了横尸遍野的援军,茫然不知逃向何方;像是饥饿数日的乞儿丢失了唯一一枚铜板,枯对着残破的空碗;像是将死的老雀想舔舐雏子的嫩羽,却拔不出一丝力气。
一种纯粹的悲哀自目光中涌现,令李承乾不由幻想着,天子审判主谋那日,他决绝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跛行而去,那被他甩在身后的,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目光?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他躲闪着视线,“多少次了,我发疯般地祈求你的目光,换来的只是不屑一顾!”
李世民动了。
他直起上身,膝行在榻上靠近着李承乾。
破空的一阵剑气阻住了他的动作。
一柄桃木剑持在幼子手中,剑尖直指着天子的眉心。
气氛倏然凝固——幼子、木剑,何以会有这森森的剑气激着他的毛孔?
那交叠在剑锋上的——李承乾恍惚了——那是一张张熟悉的、忠诚的面孔,红着眼睛,颤抖着,将一只只手坚决地叠在太子的手上……烛光拉长了他们的影子,像要把他们拉入最凶险的黑暗中去。
一种本能的惊怒出现在大唐皇帝的脸上。
“你发怒了?”持着剑的李承乾不曾把剑移动半分,只是冷笑道:“那就折断我的剑!将我驱散到天涯海角吧!这于你而言是举手之劳。”
不知沉默了多久,李世民挺直的上身松了回去,他坐着,仰视着指剑而对的幼子:“我不会的。”
他的语声出奇平静:“如果拿着这把剑你就不害怕了,那就拿着它吧。”
剑尖一抖。
木剑晃了晃,竟缓缓地垂落下来。
李世民看了看垂落的剑,又看向满脸不敢置信的太子:“承乾,两天两夜了。”他说着,已抑制不住隐隐约约的哽咽,“你知道吗?那些僧道说,倘若你再醒不过来,那就......”
李承乾怔住——他发着高烧失去意识,以为只是浑浑噩噩地睡了一觉,不想竟......
“陛下在此守了两天两夜?”
李世民微笑着点头:“只有我在这里,才能为你震慑鬼怪,压住法阵。”
是啊......除了天子,还有谁更合适为太子震慑鬼怪?除了血肉至亲,还有谁更合适为幼子守护作法?
李承乾怔怔地看着陛下唇角的笑意。
是什么让这位一向不信佛道的天子憔悴疲倦地将自己充作了法事的阵眼?
他脑中嗡嗡作响,莫名的酸楚压熄了怒火。
目光四扫,他果然看见塌边,被一同圈在阵法内的,还有一条长案,一只凭几。那书案上堆着数倍于平常的卷牍,是皇帝无法亲自临朝听政所致。
“你是陛下......你......”
李世民打断他:“可我也是你的阿耶。”
李承乾露出一丝苦笑:“倘若我变成了你讨厌的样子,那个时候,你会是我的阿耶,还是陛下?”
也许是他这样太像丢失了魂魄,他看到面前的陛下哀伤地望着他,不解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让我讨厌的样子?”
“因为我的痛苦都是错误。因为我的不甘都是野心。”他的目光竟比天子更加悲哀,“我做错的每一件事都是自取其辱......”
“没有人不做错事,我也会做错事。”李世民凝望着幼子,抬起手,似乎想摸一摸孩子的头发,却又忍住,“承乾,我会为你请最好的师傅匡正你。”
“错或不错,你永远都是我的承乾。”他说着,微笑道:“你可以不用拿剑,你很安全,你是大唐的太子。有我在这里护卫你,你何必要亲自拿着剑呢?”
李承乾听了这劝哄孩子的架势,不禁冷嗤一声,“岂有陛下护卫太子之理?”
“当然有。”陛下竟然煞有介事地回复,并伸出手试探着,“只要你把剑给我,我就是你的卫士。”
天子从太子手中接过木剑,插回了阵法中辟邪的方位,指着它道:“你看,这剑现下护卫着你,就像我大唐的将士们一样。”
“他们将来也是你的将士。”
笃定的话语回荡在宫室之内,天子又恢复了一向从容自信的气宇。
李承乾怔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心潮激荡之下,他抬起脚。
“别踩坏它!”
面前那位不可一世的君主竟然露出了惊慌失措、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被人扯住救命稻草的落水者。
他顺着陛下的视线低头看——
那只不过是一只纸折的金乌,一只被充作守护之物的金乌。
它在幼子的足下颤颤巍巍,脆弱得如同幼子的生命。
他收回脚。
望着陛下杂乱的发髻、憔悴的面容,他忽然想起,那是在上一辈子,很久很久之前,陛下也是这样爱护他,将小小的他视若至宝,为他的病痛大肆作法祈福,为他的需要竭尽所能。
但那确实是太遥远的过去了,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就已经不再记得了。
为什么会不记得呢?那中间隔了太多太多的......
“承乾,到耶耶这儿来。”
思绪被语声打断,他看到陛下展开双臂,做出要拥抱他的姿态,
......耶耶?他像被这两个字招了魂,慢慢地走过去。
李世民猛地将幼子拥入怀里,轻轻探了探额头,“做噩梦了是不是?别怕,别怕,耶耶在这儿。”
“再也不会有妖魔鬼怪来侵扰你了。”天子一遍遍抚摸着幼子的脑袋,“如果他们再来,你就让他们都来找我,好不好?”
哗啦——哗啦——狰狞的符纸随风舞动。
李承乾怔怔地,面前的衣襟不知何时已经湿透。
“躺下,你的身体尚在虚弱。”
李承乾的头一沾到枕头上,便瞧见陛下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陛......你还会在这儿留多久?”
李世民只好又转过来,面对着他躺下来,“直到你好起来为止。”
一只大手轻轻搂住了他,拍着,像在哄睡。
“阿耶要睡一会儿,明天要问政事,你也睡吧。”
李承乾像孩子一样乖巧地点点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陛下沉沉睡去。
可是他却睡不着。
他瞪着符纸看,已再没有了恐惧之意,看着看着,忽然发现那符纸背后似乎也有图案。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移开陛下的手,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榻,抬起脚,刚要迈过那圈设醮之物时——风吹动符纸,‘哗啦’地响了一声,身后的陛下翻了个身。
他提心吊胆地回头看。
幸好还睡着,没有被惊动。
他迈出去,举目一看——苍劲浑朴,熟悉的飞白体,符纸背后赫然书着四个大字:‘承乾平安’。
这四个字甫一入眼,他好像被闪电击中了般僵住。
他快步而行,一道符、一道符地看过去——
‘承乾平安’、‘承乾平安’、‘承乾平安’......
他的心在发颤。
十余年了,他连做梦都没有想过,还能体会到陛下对他的舐犊之情。
他抬起手,想把其中一张取下来,发现够不着,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是个孩子。
他摇摇头,蹑手蹑脚地爬上书案。
还是够不着......
他想了想,把书案上的书册文牍摞在一起,摞高了,踩上去一试——够着了!
他高兴地把那张符纸取下来,叠小,仔细收藏进了衣襟里。
可惜下来时猛地一使力——嘶啦——最上面的一册书的书皮应声而裂。
他认得那是陛下最爱的枕边书......
他缩着脖子偷偷看向陛下。
还好,睡得真沉。
他小心翼翼地把东西归复原位,把这本书翻过来背面朝上,末了仔细检查几番,才满意地离开。
晨曦出现之时,李世民睁开眼睛,竟瞧见他的太子衣发整齐,身姿挺正地站在他的面前。
“陛下可以临朝了。把这些东西撤了吧。”
“你好了?”李世民惊喜地看着李承乾有神的双眼,红润的面色。
“好了。”
“真的好了?”
“岂敢在陛下面前信口开河?”
“好!”李世民牵着他的手一齐下了榻,叫停了外面的木鱼、吟诵,宫人僧道们进来收拾东西,齐声道贺。
李世民赏赐了一众有功的僧道,犹未尽兴,称要要召度佛缘、重修庙宇道观、大赦天下。
众人叩首,称颂不止。
殿内收拾得差不多了,李世民也冷静了下来,想着临朝前挑选出需要的奏折,便走到案前翻找。
一翻之下,才发现他的爱书竟已破损。
他怔着想了片刻,似乎猜测到什么。
“承乾!”
始作俑者不敢直面陛下的恼火,假装没听见,比兔子还快地溜走了。
次日,陆德明和孔颖达在路上交谈着如何安排太子的课业,刚走到宫门外,便瞧见年幼的太子神采奕奕地从台阶上走下来,庄重一礼,带着极敬重欢迎的笑意道:“二位师傅路途辛苦,承乾特来迎接。”
孔颖达同步舆上的陆德明对视一眼,心道这法阵果真灵验。
李承乾走上前,亲自掺扶着陆德明走下步舆,一并入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