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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   宦官传赐的语声飘落在院宇之间,殿内一须发皆白的老者慌忙伏拜:“陛下,医者著书立名,已属莫大实现,何敢再受恩赐。舍弟往远方问诊未归,他的赏赐自也一并不敢领受。”

      天子在他面前正坐,见状倾身向前,亲以双手搀了一搀。

      老者不敢受此礼重,急忙立起身来,瞧见对面的天子似是轻叹一声,道:“近来太子大病一场,教朕心忧如焚,所幸宫中不乏先生这般医术高明之人,且可有祈福之力,最终转危为安。老幼孱弱多病,宫中尚且如此,天下黎民,既短良药、又乏良术,疗病之艰又当如何?先生兄弟精于别脉,撰脉经针方、本草音义、古今录验方,使朕可传之于天下,设诸州医学,日后救死解病不可计数,于国于民都是大功,勿辞朕赐。”

      “臣许允宗及舍弟,拜谢陛下。”

      自从太子病愈,天子的精神起来了不少,也不再那么紧张地总是问询太子近况,隔几日得闲了,便又有兴致往弘文馆去。

      这弘文馆说起来还是改元之后天子亲赐的名字。且从武德九年起,天子就命搜购人间藏书,至今两年多了,或整或残,被存入馆内的竹简、纸卷、册本多不胜数。

      馆内置学士校正图籍,又置校书郎掌校理典籍、刊正错谬,更设馆主一人总领馆务。

      新书总是尽快整顿完备,以供天子听政之暇来此临看——

      这个时辰阳光最好,馆内那一整面几乎贯连到顶、巨大如墙的书格,将斜照入殿的日光割作数百块淡金色的光苫,明暗交错地披落在下方众多衣冠、器具之上。

      青衣内侍跪在其中一块阴影中,躬身在宽大的壶门榻上娴熟地伺候笔墨。

      不知怎么提起来的,天子同身旁围坐众臣谈到前些时候虞世南、李百药等奉诏为义士勇夫殒身戎阵者立寺所作碑文,由此愈谈愈远,评古论今,谈兴渐浓,更说起昔年讨贼之韬略,用以论学,众人无不展颜附和,气氛一时活络起来。

      外间长廊上,趁着谈话间隙,一名宫人小步疾行,手中捧着厚厚的一卷文稿,送了进去。

      送文稿的宫人禀告是奉太子令来献此稿,李世民暂停了谈论文辞的话头,揭开这卷文稿细看。

      他先是有些疑惑地睁大眼睛,旋即了然,一张张细看过去,一时专注忘言,点头微笑,直看得几位学士一头雾水,纷纷好奇。

      看罢,他转身走向案几,一面伸手:“笔!”

      内侍赶忙将笔蘸了墨递上去。

      李世民摊开其中一张,落了几行字,待墨迹干了,收卷起来,传宫人近前:“送回东宫太子处。”

      众人面面相觑,皇帝回过身,看了看众人的疑惑之态,轻笑道:“没什么,只是太子抄录的一些经典。”

      众人对视着,像在纳闷:若只是抄录经典,陛下方才在写什么?

      欧阳询忽然抚须道:“陛下方才莫不是在点评太子殿下的字?”

      “哈哈哈…”李世民轻摇着头,抬指点了点几步之外一脸认真的欧阳询,“艺高者必然痴!此话不假!痴者见字想字,不见亦想,难怪成当世之名家呀!”

      众人皆笑,欧阳询也垂首而笑,笑意是谦中有傲。

      “我见太子写得认真,还附了心得,若是不加批复,不免有些辜负。”

      众人了然。

      不多时,李承乾见宫人把这卷罚抄送了回来,赶忙拆开翻看。

      自那日病愈,他便认认真真抄写着被罚的篇目,每一张都写得十分工整,末了,思及陛下罚的尽是‘明理求知、从忠纳谏’之篇目,分明是在借文章教训他,又特意作了一篇长文,论述所得,兼以反省,附在最后呈了上去。

      他翻找着……果真,在最后一页看见了熟悉的字迹——

      “见汝论文,省躬辞切,足以为戒,甚慰我心,愿长守此态。”

      会撒娇的孩子有糖吃,真是一点也没错。

      一丝未被察觉的笑意爬上嘴角,渐渐转为苦涩。

      重活一世,想要改变命运,就不得不争取这位最能左右他命运的人。因此,试探陛下的心意、求得来自陛下的赞许和留心,就尤为重要。

      不过这番小心讨好落在陛下眼里,只会是父子天伦吧?

      上一世青雀受到偏宠,想必就是因为他满足了陛下你的天伦之乐吧?

      可是陛下,我的需求又由谁来满足呢?

      寒去暑来,不觉数月已过,皇后于丽正殿诞下嫡子治,举国庆贺。

      不久后,太上皇迁离了太极宫,帝后入住,李承乾则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东宫之主。

      东宫宫属都被重新安置,陡然不及从前气象。

      少了几分压抑多了几分自在,太子出了寝殿,一步步走去,眼中尽是旧景旧人,恍然如梦,颇是勾起感慨,索性便驱退了身后窸窸窣窣的‘尾巴’,信步而行,独享片刻静谧。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典膳局外的一泓清池边,听闻吵嚷之声。

      东宫太大,若是他今日不曾撞巧,怕是永远也听不到这样的声音——带着几分兴趣,细听方知,是那几个惯会出主意伺候他嬉戏取乐的侍从在朝宫人们发威风,言语之间还泄出“赌资贪利”一类事。

      上一世他自小独居东宫,约束严苛,孤独苦闷,难免沉溺玩乐。他宠信纵容着这些人媚上欺下,寻名目中饱私囊,坏了东宫风气。后来是母后处置了他们。

      再后来……母后不在了,就是自己这太子带着头败坏风气了,那些放纵叛逆之举让整个东宫为人不齿。

      注目细看,那些畏畏缩缩老实做事的宫人苦着脸哀告着,任由羞辱。

      她们怕什么呢?

      哦,是怕储君手上的权柄,因此才会怕这些宠臣。

      幼子单纯任性,手中的权柄再厉害,也只不过是被这些小人肆意利用,再厉害也是笑话。

      制人者握权,制于人者失命。

      上一世的他岂非便是后者?

      法阵之内,大唐皇帝笃定的语声又在耳畔回响着——

      “他们将来也是你的将士!”

      世事无常,任何人的承诺都不可靠,包括陛下你。

      想得到的东西,终究要靠相称的实力来争取。

      屈指敲着朱漆阑楯,池风舒畅,一个轻快的念头升了起来——

      乱世之中,陛下以征伐制人,如今乱世将定,他应当以治事制人。

      不如就从这东宫开始吧。

      眼下帝后刚刚迁居,朝中那些要职上新旧交锋,中枢人事眼见又将有一番极大的调动,这种情形下,东宫暂且周全不到也是情理之中,更何况太子年幼。

      现下宫中不甚严整,正该由他这主人整顿一番才是。

      太子三师均未设,他仅有的一位少师是两年前身为左仆射时被拜入东宫的萧瑀,除此之外,宫属中称得上倍受尊崇的,只是昔年在秦府就曾教导他的国子博士陆德明及国子祭酒孔颖达二人。这三人仅为太子授业,都不掌宫事,而该掌宫事的太子詹事则正出缺,宫务是少詹事暂理。

      单凭记忆究竟有些模糊,他快步回了显德殿,传来少詹事询问宫事详情。

      好一番不耐其烦的详询查问,各司用人、治事的现状渐得勾勒清晰。宫内弊端一一论去,人浮于事也好、争利谋私也罢,无非是宫属不全、律令不明、人事不修之果。

      “王舍人。”李承乾正坐起来,“请你起草。”

      眼见那位素来文才耸峻深得倚重的中书舍人被唤到后立即称诺提笔,他不疾不徐道:“我欲整饬宫务,需率更令、家令、两位典内协助。其中欧阳率更曾教我学书,我应事之以弟子礼,不可下令传见,烦拟书相请……词句你斟酌就是。”

      “是。”中舍人王约颔首,自信落笔,立即成文。

      不出半个时辰,人已请至,显德殿内升坐,两边见礼毕,李承乾直入主题——“承乾近日观东宫,事有松怠废弛、人有恃权谋私……”

      太子稚嫩的语声在众人听来竟透着没来由的深沉冷冽,话音未落,家令、典内已起身欲告失职之罪,率更令欧阳询年事已高,动作迟钝许多,但瘦如枯木的面上也为之凝重。

      李承乾忙抬手作安抚状:“承乾并无诘问诸位主事过于宽慈之意,实是偶见下情,为之难安,欲请协力整饬一二而已。”

      于是四人复安坐于位。

      “天下方定,百废待兴,陛下不暇全东宫之制,因而宫中上下便生出滥权诿责之借口,诸位以为应当如何整饬?”

      太子此问几乎算是明知故问了,答案无非‘律令’二字而已。欧阳询执掌东宫刑罚政令,又是座中资历最长者,自然率先回应:“一宫之治,无非使事有本末、行有纲纪。如今既宫制不全,有漏洞可循,我等蒙陛下信重执掌宫事,自有规治之责,今日便当齐心查验其中纠辨不明之处,依律论定,颁下实施,如此纠之以政,日后宫务即有法可依,再无侥幸争端以乱事之理。至于宫中既成之弊,如历代治刑之道,严断赏罚可正风气。”

      “好。”李承乾对这回答十分满意,拊掌而笑。

      听得“严断赏罚”四字,家令立即起身道:“臣等明日……不,今夜便着手查处。”

      二典内亦起身附和。

      “方才承乾同少詹事已查出一些事来。”太子说着抬手示意,近侍会意,上前将少詹事递出的貌似名单之物转交家令。

      “据此再行查讯,问罪决罚,不容冤屈,凡奉公勤谨者,报少詹事赏赐拔擢。”

      众人奉令告退。

      有太子亲督,上意下达的速度极快,众宫属领会了太子的意图,大是一番动作,不过几日,东宫上下便整顿一新。

      很快,每日为太子授业的保傅都觉察了东宫的变化,交口称赞。

      大有改变的不止是东宫,更是太子本人。

      一连数日,有关太子的赞誉之词不住地传到了天子耳中——

      “太子殿下聪慧过人,博闻强识。老臣等教授史书政道,往往举一反三。”

      “太子殿下已将多数经典熟通文意,真乃当世之神童。”

      “太子殿下见微知著,整饬东宫,俨然颇具条理。”

      “太子殿下敏而好学,手不释卷,关心前人治乱得失,与臣等畅谈多次,颇识大体。”

      “太子殿下尊师重道,亲贤远佞,有贤德之体。”

      ……

      一条条听进耳中,李世民意外之下喜不自持,怀着一腔好奇和欣慰之情驾临了东宫。

      未到门前,他便遥遥看见他的太子在门口迎接。

      “陛下。”

      幼子庄重的礼仪让正要抚上孩子头顶的手顿住,转而轻拢着孩子的肩,随之进入。

      “陛下想看一看臣的东宫吗?”

      “好。”点了点头,李世民随着幼子的引路,散心似地一路欣赏,越看越是喜欢。

      分明权责是在稳固治统,端正东宫宫体,正如他即位后安定朝野,平抑党同伐异之心。精简人事是在革新弊制,落实治权,正如他即位之初稽核人才。黜奸擢良,是改换风气,正如他临朝后肃清吏治,开贞观风气……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整饬暗合治国之道,达地知根,有条不紊——看来确如众臣所言,太子通晓经典,而且很是善于活学活用。

      他的承乾,他的嫡长子,竟然这样具有治国的天赋。

      李世民牵着幼子在草坪就坐,随意屈起一腿,像郊野间就地休息的寻常樵夫般自在,目光追寻天际飞鸟,若有所思。

      “承乾,你做得好。”

      天子将目光转向幼子,轻轻拍了拍幼子的腿。

      李承乾无心回应这少见的亲昵举动,掂量着时机,开口道:“陛下您看,儿这东宫是不是缺了一些什么?”

      李世民顺着这话四下搜索起来,最后只能摇头一笑,“你想要些什么,直说就是。”

      “儿很是孤独。”李承乾露出恰到好处的哀伤之态,像一个真正的孩子一般用手拨着草,“身为太子,离了阿耶阿娘,又无兄弟姐妹常相陪伴。”

      这是孩子天性,李世民尤其了解这种天性,见孩子说得可怜,不由有些怜惜起来。

      观察着陛下的表情,李承乾露出渴望之态:“儿真想要些同等年纪的玩伴常来东宫相陪。可儿是太子,想见他们,还要传召。”

      正思虑着如何补偿太子的皇帝立刻答应道:“你想和什么人常常见面?阿耶答应你,让他们到东宫便宜行走就是了。”

      李承乾的眼睛亮了起来:“儿想要弘文馆里和朝臣家的一些子弟都过来!”

      李世民怔了怔:“你这是要多少人呐?”

      李承乾略数出了一些兄弟姐妹,又数出一些重臣家的子弟。

      李世民看向太子的目光有了些许变化,但只是一瞬,他想了想,才道:“他们来到东宫,你要好好安排,不可失了体统,不可带着他们胡闹。”

      “儿知道。”李承乾道,“除了在一起玩,儿同他们聊聊天,见识也可开阔些,不是吗?”

      “好。”李世民点点头。

      “谢陛下!”李承乾高兴地站起来。

      李世民等着他扑到自己怀里撒娇,几乎忍不住要张开双手了,但太子只是行了一个极标准的礼,冷静而恭敬,让他呼之欲出的动作僵了回去。

      太子根本没有注意到陛下有些尴尬的神情,因为他正沉浸在计策实现的喜悦中。

      陛下昔年广结天下豪杰志士,推财养客,对后来建功立业大有助益。如今那些英雄名士都已成了朝中的武将文臣,而他们的后代却尚在幼年。

      他应当尽早与这些人结成竹马之谊,早早熟悉他们的个性,以为己用,来日可以择其善者,入仕东宫辅弼他。

      这些人既是他掌握那些重臣的极好通道,又是最有可能后继其父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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