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共高明》松月山音

4、第三章

　　月光入殿。

　　遂安夫人在外殿内点数着陈设物事，确认无误，便叫檐下等候的几名宦官回去覆命。

　　宫人们轻手轻脚搬着东西运进殿内，遂安夫人见太子尚未歇息，柔声禀告：“殿下砸碎的东西，皇后殿下都依例补来了。”

　　“夫人辛苦，且先歇息。”李承乾闷声答应着，不欲被她瞧见受了伤以后的不自在，命近前宫婢落下纱帐，道：“我歇息了。”

　　遂安夫人带了几名宫婢告退，四下里‘呼’地几声，殿内烛火尽熄。

　　此后一连数日，东宫众宫人见太子总是恹恹地坐着，有时能望着一方天空整整一个时辰，不明所以，却也不敢惊扰，私下里纷纷嘀咕。

　　那些公认受宠的宫人们拿出杀手锏来讨太子欢心，却每每碰了钉子。

　　自太子那日行为失常之后，李世民便常常关切太子起居，因而这些情形便也都听进耳中、看在眼里，心头为此蒙上了一片困惑的阴影，忙中抽身问询太子的次数更多了起来。

　　一日，陆德明、孔颖达在宫苑内陪侍天子商讨国子监祭礼改制的细则，又见询问起太子的功课。

　　苑内的树叶随风响动，哗哗声中，陆德明沉吟着措辞，似有些拿不定分寸，孔颖达见状先他一步回道：“回陛下，殿下近来几日读书常常心不在焉，偶尔要同臣等拒辩许多。”

　　听出了这大学士言下的疑惑，李世民四下览景的目光滞了一下，旋即转向两人：“他所学如何？”

　　“但有试问，无论经史，倒是对答如流，只是惜字如金。”

　　“是否功课过于简单之故？”

　　二人一怔。

　　陆德明颔首道：“殿下天资聪慧，臣等或有失察，今后会仔细斟酌。”

　　李世民点头，道：“太子年幼，要多劝谏。”

　　“是。”

　　无论如何，天意既如此捉弄，李承乾也只能在这躯壳内生活。

　　日复一日的锦衣玉食非但没有温养起他的积极，反而使他有些怀念死亡的那一刻——轻飘飘的，柔蔼的光源将他包裹，像踩在云上......不，是连肢体也感觉不到了，懒洋洋地，舒服极了......

　　行尸走肉般，他得过且过着，直到一个晴天霹雳当头砸下——宫人禀告，皇后卧病。

　　他几乎飞奔而去，丢弃了所有雍容自持的雅态，甫一入见，便瞧见阿娘大着肚子，侧卧在榻上，面色苍白如透明，双眼却是红的。

　　近半个月以来数不清的关切劝导雪片似倏然飞入脑中——这么多、这么多的苦苦担忧，他仍无动于衷。

　　并非是他诚心糟蹋阿娘心血，只是……如今物是人非，他不过一只孤魂野鬼，早知结局的往复折磨，这世界当真该与他有关么？

　　他奔过去，敛袍轻轻跪坐在榻边，小心翼翼地握住阿娘的手：“都怪承乾不好......”

　　李世民亲手端着一碗蜜水走到榻边，待宫女扶起皇后，便扶着她的背，轻轻将水送进妻子口中。

　　饮了蜜水，口中不再辛辣而苦，皇后越饮眼睛越亮。

　　李世民瞧着她这孩子般模样，不由失笑，带了几分责备之意开口：“早叫你不要太累，不是大事吩咐下去便好，都快足月了，岂不太危险了吗？”

　　皇后喝光了蜜水，才长舒一口气：“妾总不放心......”

　　李世民朝宫婢递出手中的碗，这才把目光转向一旁面带泪痕的太子，目光由温柔转为冷厉：“承乾。”

　　皇后见状插口道：“陛下别怪承乾......”

　　“若非因他给你添了心病，焉能至此？我不该怪他吗？”

　　李承乾后退一步，俯身叩首道：“儿不孝，但求陛下许儿日夜侍疾，待阿娘痊愈之后，再行责罚。”

　　未想到荒唐许多日的太子忽然能如此回应，李世民心中不满稍减，准了太子所请。

　　此后，太子果如所诺，几乎不眠不休地守着皇后。

　　宫中之人皆知皇后的病只是孕中体虚，加之忧劳所致，休养温补即可，并非什么棘手甚或危险之症，但太子殿下每日——

　　擦拭面颈的棉巾要亲自试一试温度，调出的药要亲自盯着火，每日要点着西域的清凉油为皇后按摩穴位，皇后入睡前后，要在榻前试风......

　　李世民一连数日见太子草木皆兵的奔忙样子，心中的责怪之意也渐渐散去。

　　皇后虽不算身体很好，但究竟年轻，这样养来，怎么会好得不快？

　　李承乾眼见阿娘的面色日日变好，心中欢喜许多，说话也多些。

　　又一日清晨，皇后唤了他去说话。

　　这时辰里，陛下还在会见朝臣，丽质姐妹在殿外花丛里说着知心话，殿中静谧，他的心却是乱的，唯有强作笑容，到榻边坐下。

　　“不想笑，就不必笑了。”阿娘怜爱地抚摸着他的脸，“这段时日你一直闷闷不乐，强打精神，瘦了许多。”

　　李承乾被一下戳穿，笑容不由凝住，缓缓消退，露出满眼的疲惫来。

　　皇后摸了摸儿子的脸，又将手移到了儿子放在榻边的手上，动作一顿，“你的手怎么这样冷啊？”

　　冷吗？他并未注意。

　　蓦然一阵暖意，是阿娘已将他的手拢进掌心里。

　　“承乾，你知道吗？阿娘刚诞下你的时候，你嘤嘤地哭闹，用你的小手摸阿娘的头发、拽阿耶的胡子，像浆糊似地粘人。”皇后望着天花板，似乎陷入了回忆，“你是阿娘诞下的第一个孩子，是上苍赐予阿娘和阿耶的。”

　　是了，她的孩子是那样聪慧，未来的路该有多么广大呀......

　　看着阿娘那洋溢着幸福的表情，李承乾不由心中一空，赶快躲开视线，不敢去看阿娘眼中闪烁出的那注定被辜负的期望。

　　可是耳畔的语声依旧不依不饶地清晰飘来：“阿娘总是想着，这样一双手，将来会有怎样的作为？”

　　这话像是一鞭抽在身上。李承乾酸楚难言，心绪骤然大乱，双手不由发起了抖。

　　“承乾，你在害怕吗？”皇后用力握住太子的手，将坚定的心意默默传递过去，正如玄武门前夜，她紧紧握住丈夫的手一般——“你看着阿娘，不要怕。”

　　“想一想身体里流淌着的血、听一听你的心跳。”她道，“你的心跳多有力量？是不是？这是上天赐你的力量！”

　　“阿娘和阿耶的前半生，乱世沉浮，相携在狂风巨浪之中，直至今日。”她的话语虽然温柔，却满是睥睨天下之刚强，“你体内流着我们的血，也将可以在狂风巨浪中不倒下。”

　　李承乾的手奇迹般地不再抖了。

　　皇后拍抚着他的手背，一件一件关切着他的起居之事，就连他夜里噩梦呓语的话都记得清清楚楚。

　　李承乾心下震动——她关心着大唐天子的基业，主持着偌大的后宫，却还要分出心来装这么多牛毛般的小事。

　　可母亲之爱子，小事便不是小事。

　　她的心被事情塞得太满了，她承担不住，这才病倒。

　　如此忧劳！他暗自苦笑——我是这样一个足以令你失望透顶的人，我是一个该死的人，可是苍天捉弄，使我惭负着新躯再次滞留在人间。可是阿娘，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用你的心血哺育着这样的我？

　　你说我的身体年轻有力。

　　是啊，年轻有力，这都是你十月怀胎，赋予我的。是我从你的身上贪婪地汲取着力量，使你疾上加虚，这才降生在世上。

　　偏偏又是这个贪婪的人，肆意地挥霍着你的心血，让你忧劳成疾。

　　可你才恢复身体，便又坚定地用心意哺育着他——哺育这个龟缩在幼子躯壳里懦弱而枯朽的魂灵。

　　他一抬眼，阿娘仍在深深望着他。

　　他一时只觉心中怦怦，血液奔涌，竟如此蓬勃——仿佛骨上生肉，泥中出芽，一阵猛烈的生命活力在他四肢百骸内汹涌生出，迸发出来，宛如新生婴儿对天地的第一声啼哭。

　　他不是孤魂野鬼——他的阿娘今夜全部的坚定仿佛都在告诉他这句话——他是一个新生的人。

　　一种神奇的感觉悄然生出，仿佛又一次受到了孕育——在精神上，将他这孤魂野鬼温柔地融合在了年轻的躯壳里。

　　李承乾回到寝殿，犹自陷在这奇异的感觉中不能自拔。

　　近侍见太子殿下呆呆的，以为是累了，说要伺候他歇息，谁知李承乾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双脚，忽然把手一挥，道：“走！”

　　“...去...去哪？”近侍被他吓了一跳。

　　“去活动活动筋骨。”

　　“要上早课啊殿下......哎！殿下！”内侍眼见太子跑了，拔腿就追。

　　李承乾轻车熟路地跑去选了一匹年龄较小的马，不顾所有人的劝阻翻身上马，摔下。他咬着牙爬上去，又摔下。

　　他以储君之权喝退了要动手阻止他的臣属，一条条冠冕堂皇的罪名压下来，众人无不怕平白获罪，只能眼睁睁看着殿下不着慌不着恼地反复试着。

　　他很快稳稳骑在上面，健康有力的双腿使了几分力，手起鞭落，随马儿扬蹄奔跃而左摇右动，看得四周仆从无不胆战心惊。

　　生怕担负大罪的九牧监诸员纷纷硬着头皮上前遏马，却被马鞭抽退，太子驯着马，稚嫩的语声有着笃定的气宇：“你等退开，如有罪责，寡人一力承担！”

　　几人只得半退不退，只等一旦太子驾驭不住便飞身过去接住太子。他们余光所及，一众仆婢也各个是胆战心惊、进退两难的样子，有几个宫女双手合十，作祈求状。

　　当痛快一世，才不负此身！

　　身随念动，年轻的太子驾着马冲开人群，奔向空旷的演武场。

　　他骑得很好，身与马几乎合而为一，并未发生坠马受伤之事。

　　但众人还是胆战心惊——太子殿下这样一搞，逃了二位师傅的课，又罔顾规矩，纵马任性，只怕要招来陛下，他们都没有好果子吃。

　　李承乾却已把一切都甩在脑后了。

　　风在耳畔疾掠，毛孔几乎都张开了，像是闷溺于水下之人猛然跃出水面，大口呼吸，外界的声、光、风、味从四面八方猛地灌入七窍，世界倏然联通。

　　阿娘的话音犹在耳畔：“你的心跳多有力量？是不是？这是上天赐你的力量！”

　　一身筋骨血肉供他驱使，岂是负担？一腔韬略勇武为他助力，怎作囚牢？

　　多么久了，他第一次觉得襟怀这样开阔、天地这样广大。景物是如此鲜艳迷人、绿植是如此清香、阳光是如此美好......痛快！痛快！

　　李世民来到东宫演武场，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年幼的太子纵马奔驰的模样，神采飞扬的样子和前段时间的沉郁孤僻判若两人。

　　而那马......他认得出，是他特别选给太子的，很不好驾驭的良驹。他本来打算着亲自带着太子驯服它的，岂料今日太子竟然自己驯服了它。

　　幼子瞧见了他，勒住了马，一群人飞奔去接引太子下马，朝他走来。

　　李承乾越走越近，李世民瞧得清楚，那一身的灰土，衣服也有破损，想是驯马时摔下来很多次。

　　目光侧扫，一众仆从臣属无不灰头土脸，面带哀愁。

　　想起太子在丽政殿泣声认错的模样，眼前的景象不由更激怒火。

　　当日感念承乾事母之孝，才将过错默默搁下再也不提，谁料他的母后刚刚恢复，他就又开始胡闹，似乎一点改过的意思都没有。

　　众人在皇帝面前跪下，太子像是冷静下来了，行了礼，面色严肃地低着头。

　　哼，还知道行礼——李世民没好气地负起手，俯视着太子：“我已经饶过你一次了。”

　　“上次见你诚心知错，日夜侍疾，才不加责罚。可是你的母亲刚刚病愈，你便旧态复萌！”他说着抬手指向太子身后的一干人等，“还有你们这些人！”

　　众人纷纷叩首求饶：“陛下饶命......”

　　李承乾侧过头看了看他们——怎一个‘狼狈冤屈’了得？

　　过眼之处，几个专职管马的臣属手臂上还有自己抽下的伤痕。

　　方才一时心潮翻涌，只顾发泄，此刻颇有些后悔了。

　　他不由仰起脸望着陛下，一字字道：“臣领罪。只求陛下饶恕他们，他们不敢违逆我的意思。”

　　但面前的陛下只是板着脸道：“他们有失职之罪。”

　　“陛下！他们的罪，臣一人担当！”

　　李承乾念及自己方才的高调许诺——此刻做到了，便是他一言九鼎，以后众人心服。若是做不到，便是顽童胡闹，信口开河，这些人虽不敢说什么，但以后他的威信也将大打折扣。

　　他急道：“他们奉命而行，乃忠心。违逆陛下之意，有失职守，则是受臣所迫，无可奈何！岂有怪罪臣子忠心的道理！臣若不能代其受过，便枉为东宫之主！”

　　话音落下，面前的陛下淡淡道：“你还知道你是东宫之主？”

　　李承乾自知理亏，低下头，但还是说着：“陛下圣明，必然明断是非，不会冤屈无辜。”

　　沉默少顷，他终于听到陛下再次开口：“你要替他们承担，我可以成全你，但你不要后悔。”

　　李承乾立刻道：“臣不后悔！”

　　李世民定定地看着他的太子，终于摆了摆手，“这里没你们的事了，都回去做事。”

　　“谢陛下...谢殿下......”一众臣属仆从忽蒙大赦，不由喜出望外，叩首谢了恩，便都退下了。

　　“代人受过……”李世民看着幼子的眼睛，挑眉道：“那么多人，你代得起吗？”

　　“代不起也要代。为人主者，若无担当，便不能服众。若连这些人都不信服儿，将来儿又岂能让那些贤才信服儿呢？”

　　李世民听着，冷肃的神色略缓和了些，“如此一说，确有人主担当。”

　　“但你胡闹之时，怎么不想想你的威信？”

　　李承乾语塞。他想了想，又道：“母后病愈，儿大喜之下得意忘形......”

　　“情有可原。”李世民点点头，“可是倘若你阿娘知道你旧态复萌，不知道会不会再被你气病？”

　　是啊......他这样做自己是痛快了，可是阿娘会怎么想？

　　“请陛下降罪，儿甘愿领罚。”

　　看着幼子近在咫尺的灰扑扑的脸，李世民不禁想象起那不服气地不断翻身上马的样子......这性子和他可真是像啊。

　　心念动处，手指轻轻拂起了幼子额前的一缕头发，“没摔坏吧？”

　　“没有。”李承乾低着头，盯着陛下的皮履，忽然发现视线有些不聚焦。

　　“罚你将《上书谏猎》、《劝学》，以及《礼记》中的《学礼》、《大学》、《中庸》，还有《史记》中‘尧舜禹汤求学’的选段各抄一遍。”

　　意外中猛地抬头，直对上陛下的目光——那双眼睛里已没有了怒意。

　　想是方才那“确有担当”的欣赏，和“情有可原”的谅解，让陛下虽罚而不怒。

　　“儿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