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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   “混账!”

      皇帝的目光倏然透出一阵令人透骨生寒的冷厉,语声也变得沉而缓,比起方才脾气上来的恼,此刻显然是被真正触到了逆鳞。

      多年沙场上焠砺出的气势,更兼天子之怒,李承乾却丝毫不惧怕,迎视着陛下,声音反而更大了,字字清晰:“臣请废太子之位!”

      眼前的陛下猛地扬起手,旋即硬生生停住,没有掴下来。

      奉命而回的内侍见状,捧着打磨干净的黄荆条不敢立刻上前,不防被天子瞥见,只得快步趋上前去呈上。

      然而,天子刚接过荆条,馆外似乎是殿门处的宦官恰好提声通禀道:“中书令、吏部尚书奉召见驾——”

      李世民命人奉待二人在外殿稍候片刻,转过头凝注着太子,肃声道:“太子知错否?”

      李承乾不答,瞧了瞧陛下,又瞧了瞧书案,膝行两步,用手移了移案头的文牍,然后一言不发地伏在了上面。

      “你…”李世民顿时再抑不住恼怒,扬起荆条眼见就要朝太子身后抽落。

      馆门前的宫人见状赶忙阖了门,余下的也纷纷垂首跪候不敢妄看。

      身后风声骇人,心知陛下已怒不可遏,李承乾不由缩紧了身子,闭紧双眼,只等这一下将他打昏过去。

      但巨大的疼痛竟然没有如预期般落下来。

      李世民看着犹在发颤的太子,终究没有落下如此沉重的责打,将悬停在半空的荆条收回来。

      李承乾却已惊出了冷汗,伏在案上,心中不由百般不是滋味。

      若换成他,是万万不可能收得住这震怒的,可身后这个堂堂的大唐天子竟然能收得悄无声息。

      那么大的权力,那么高的才略,那么强的个性,他为什么可以克制得住自己?甚至在这样占理的情况下,他还能克制得住?

      他为什么不肆意?为什么不专行?为什么不为所欲为?

      李承乾自心底涌起一股恼怒,也许因为自惭形秽。

      “大唐有陛下,幸之甚也!幸之甚也!”

      上一世贬弃途中,他经见过无数的人,也因此听见过无数次这句话——农夫、军士、商旅,无不称颂至尊的英明仁厚。

      贬黜之后,他虽已身败名裂,余生灰暗,但究竟还存着几分‘成王败寇’之心,可这些话却连他仅存的自尊和自怜也无情打碎。

      是了,大唐百姓,谁不庆幸贞观之治?谁不拥护天可汗?这使他这逆子罪臣显得愈加不堪,像是龛中金像上所蒙的肮脏灰尘。

      “认错不认?”

      李承乾闭起眼睛,只觉这一句仿佛更像在诘问他前世的叛逆,心头愈发痛苦,便不回答。

      听得‘哐当’一声,眼见荆条被掷在书案上。

      他正觉疑惑,尚未来得及回头看看情形,便感到肩上一阵大力将他拽起,随后猛地一阵天旋地转,宫室旋转着被甩到脑后,眼前景物已换为陛下衣角上清晰可见的纹理——他被翻伏在了陛下的腿上。

      紧接着,他的下裳便也被掀起到背上。

      李承乾恍然惊悟,猛地把手探到身后,想阻止自己身后蔽体的衣物被剥光,但他的手被毫不留情地拍开,他尚来不及吃痛时,身后一凉,里裤已被拽了下去。

      他的脸涨红起来——虽用着幼子身体,实则已二十七岁,要被这般责打,简直不如一头撞死。

      但他已经没有机会再胡思乱想了,因为正在气头上的陛下已挥掌打了下去。

      巴掌又重又快,雨点似地落下来,偌大的殿内一时只有巴掌着肉的声音。

      来不及胡思乱想,又羞又痛之际,他本能地奋力挣扎,岂料更惹起陛下的气来,桎梏得他更狠,落在身后的巴掌也立时重了一倍。

      自知身体年幼无法挣脱,便索性放弃,任由身后一层又一层火辣的痛感不断累积。

      打,打吧。就像百姓口中的话落在他身上一样,落得山一样高,山一样重。

      没有人比这个人更适合打他,没有人比他更应当被这个人打。

      那些‘哀哀黎庶’必定也是这样想的。

      挨了一阵,殿中静谧唯余声声脆响。

      李承乾梗着脖子,涨红了脸,羞恼所致,面色愈发涨红起来,呼吸也见粗重急促。

      李世民眼见受责之处红肿起来,听闻幼子喘息之声不似寻常,立即停了手,三两下将幼子下裳穿整停当,从膝头扶起查看情形。

      李承乾满面通红,躲开陛下的手,跪坐得远了些,无颜抬头对视,便将错就错一味喘气。

      一番责罚,随后又是一惊,李世民心头之气已消散大半,瞧见太子这般模样,又是无奈又是难以理解,却也一时舍不得重责,只得训斥道:“如此狂悖,忤逆君亲,若不罚你,便是朕教子失道了。念你身怀郁症,回丽正殿思过去,皇后面前,若是再有失体统,朕绝不轻饶。”

      潦草的处置,将这场荒唐的冲突强行收拾了过去。

      两名宫人护送着太子离开,内侍开了门,唤房玄龄和杜如晦入馆参见。

      见了二人,李世民抬手请他们随意就坐:“恕我失时。”

      房杜二人忙是一番谅解之言,分坐于地图两侧。

      房玄龄才坐正,便望向李世民皱起的眉头,余光也扫到了那根胡乱躺在书案上的荆条,犹豫了一下,缓声道:“太子年幼,难免顽皮,陛下消消气。”

      李世民看着他的贤相平和如湖面的神态,不由带了几分自嘲道:“玄龄是不是想说‘鞭扑之子,子不从父教’?”

      房玄龄张口,旋即像是想到什么,一时滞住,没说出来。

      杜如晦看了看他,又看向李世民,开口道:“臣方才见,太子殿下举止不失储君风范,对臣见礼时,不见狼狈之色,极为自持。”

      房玄龄这才点点头,接口道:“常言道‘爱之愈深,责之愈切’,正因陛下以身垂范,教导严格,太子才有这样的气度啊。”

      李世民无奈一笑,缓缓踱向房杜中间:“好了,我们谈正事。而今丧乱之后,户口凋残,每岁之租税未实仓廩。各地旱涝未平,百姓穷苦,我常思賑恤,故考虑各地恢复常平仓与义仓。”他一边走一边垂眼看着地图,“戴胄的主意我已经看了,很好,账面也很明白。昔年为着诸多原因,上皇废止了临时的仓设,而今境内日渐安定,不可不筹备起来了。”

      他说着,轻轻仰起头,目中光芒乍现,“义仓牵系灾民,办好义仓就是维护了国之根本。隋时国强民弱,贞观,应民强而国自强!”

      杜如晦精神一振:“昔时天下逐鹿,所设之法,乃权宜之计,不得不顺势取便,如今要重建,首要便是分析前制弊病,才能规避其害。”

      房玄龄接住他的话,思量着道:“义仓乃隋开皇所立制。彼时天下之人可节级输粟,多为社仓。到了大业中年,国用不足,债务难支,并贷社仓之物以充官费。加之隋制规定,开仓赈济灾民者,权责在上,地方官吏恐于获罪,要等候命令,所以误事。如此,处置不善,粮仓充盈却饿殍遍地,非但未解民倒悬,反成隋之催命符。昔日刘武周,正以‘饥民待毙、官府闭仓不顾’为契机兴兵,开仓赈济,一呼百应,可见弊政之巨。这第一弊乃法度失当。”

      “第二弊,乃官府失信。社仓源自民间自治,情况良莠不齐,地方族群自治,本是平衡,而朝廷介入,虽然提升了效力,可隋之恶政,上行下效,救民之制反成苦民之法,且权力更替,必然涉及争利,为了不受损害,民众便自抵御。官府失信,贻害深远,而今要建信于民,不可不察。”

      语声落下,响起了掌声,是杜如晦。他一面鼓掌,一面笑着看向陛下。

      李世民也颇有赞同之意地点头:“玄龄议论得好。”

      杜如晦正色道:“所以关键就是两条,法度和吏治!法度么,武德年间已有验证,可再加完善。至于吏治……臣忝居吏部,而今正在考绩黜陟,察百僚善恶,正可审访才行兼美之人放之于任。然则朝中臣子根系错节,老蠹旧党者,人脉广泛,若有他们在当中掣肘,那些当用的人只怕不够能施展拳脚,岂不误事?所以,臣考虑,暂且要做出平衡的样子来,在一群人才里,装几个草包,使草包位尊而权轻即可。”说着,笑意中显出举重若轻的魄力:“正值眼下百废待兴,可以试炼才俊,让其获得实绩、德望,在地方互相辅助,处恤民生,开新风气。等他们建立了功绩,那些蠹虫也该乖乖让贤了,到时贞观朝非但官府精简,而且会气象一新。”

      “好!”李世民眼中流露出期待的光彩,“选派之人,你们可有打算?”

      杜如晦用眼神示意陛下去看房玄龄正在沉思的样子,笑道:“咱们中书令已经胸有成竹啦!”

      房玄龄这才抬起头,似笑似嗔地瞪了他一眼,随即君臣三人相视大笑。

      笑声里李世民下令:“你们商量着去调配各地人员,若无甚大问题,安排就是。”

      “臣遵旨。”——不约而同的齐声默契,连停顿的时间都非常一致,又引来一阵笑声。

      议政完毕,李世民回到丽政殿,拾阶而上时隐约听到妻与子的语声,不由起了好奇,制止了宫女开口请安,以免惊动,立在窗下细听。

      只听太子道:“阿娘处置后宫事务劳累,梳妆时也手不释卷,岂不太辛苦了吗?”

      皇后的语声响了起来:“多学多思,智慧才能增长,比如你,如果不多学多思,就无法明白君主之责,又岂能够成为一个明君呢?”

      “您要好生保养身体。”

      “好了好了,不要按了,娘的肩已经不酸了。”皇后笑着笑着,忽然止了笑,轻斥道:“你这孩子,这么体贴阿娘,却为什么要惹你阿耶生气呢?”

      李世民不禁听得更仔细些,只等着李承乾回答。

      谁知却听到李承乾支支吾吾地,半晌也回答不出。

      李世民不再偷听,走上台阶,殿内的宫女纷纷行礼请安,惊动了皇后和太子。

      李承乾瞧见他进来,不疾不徐地跪拜道:“臣病中语出狂悖,求陛下恕臣之罪。

      李世民瞧着眼前这个一看见他便笑意尽失的幼子,只能微一躬身将人扶起,道是“知错便好”,干巴巴地将方才的事直接揭过去。

      皇后伸出手,像是要牵住丈夫,但此刻更像是为略显尴尬的皇帝陛下抛出的台阶。

      李世民握住妻子的手,就势蹲下来,习惯性地把耳朵贴在那高高隆起的腹前,听着动静。

      皇后轻轻抚着小腹,柔声道:“还有两个月。这孩子很乖,很少踢我,不像承乾......”她说着嗔怪的话,却是慈爱已极,显然陷入了回忆,带着李世民也陷入了回忆。

      李世民也想起了当年秦王府的小世子——天真可爱,一张小小的、粉嘟嘟的小脸,慈爱之心不由泛起,问道:“承乾用药了么?”

      李承乾正在伤怀来日之生离死别,这一问又教他红了脸,支支吾吾,还是皇后近前的侍婢答道:“殿下已用伤药。”

      皇后招了招手要太子也过来,一并笼在身前。

      李承乾只觉脑袋离陛下极近,近得连呼吸声也听得分明。

      他躲闪着陛下的视线,直到陛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李世民开口,话是对皇后说的:“我瞧承乾这病也奇怪,心郁不调...见了我就不调,见了你和妹妹们就调了。”

      皇后听了这有些酸溜溜的话,不由掩嘴而笑。

      李承乾没有笑,只是忽听陛下话锋一转:“承乾,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算那些东西?”

      他当然知道。他看了看阿娘,仍然没有兴趣说出那个会让陛下满意的答案,只是中规中矩地回答:“算学使人精于实务,条理清晰,不被大话、假话蒙蔽。”

      李世民点点头,似乎还算满意:“今日你闹了一场,耽误了课业,明日起不许耽误了。”

      这几乎算是劝哄的语气了。

      “回寝殿休息吧。”皇后微笑道。

      李承乾行礼告退,刚出殿门,便瞧见丽质提着裙子跑跑跳跳地越来越近,待到跟前时,一只藏在身后的花环扣在了他的脑袋上。

      “原是要献给阿娘的,可便宜了阿兄。”

      殿内李世民听见这话,逗笑道:“如此,阿娘岂非没有了么?”

      李丽质对长兄行过礼,嘟起嘴走向帝后:“等下我再编一顶嘛!”惹得殿内一阵轻笑。

      笑声渐落,李世民愉快地思量着,道:“人都说‘生而有性,胎中有教’,我还没有亲自为稚奴做过这个呢。”

      “嗯......”皇后笑道,“陛下要教什么呢?诗?书?礼?乐?”

      李世民有些自得地扬起脑袋:“我近来想了个新曲,弹给丽质和稚奴听吧。”

      “好!”李丽质像兔子似地跳起来,鼓掌道,“阿耶快弹!”

      琵琶声忽然响起,让李承乾脚步一滞。

      但他只是停了片刻,便自言自语道:“不好听。根本没有称......”

      他的自言自语悲哀地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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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本文将不继续在本网站连载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