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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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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阳光晃开了太子的眼睛。
背部触感坚硬而冰凉,并非黔州禁舍的床榻,而是......石砖?
他眨了眨眼,用稚嫩而澄澈的瞳仁与一群惊恐得几乎魂飞天外的东宫仆侍们对视。
“殿下醒了!殿下醒了!”有惊无险,众人如释重负,赶忙搀扶起太子。
李承乾在搀扶下站起身来,觉得有些不适应,动作了几下,才猛地发现自己驱使着的竟是一具幼小的身体。
他惊异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脚,又抬起头环视着眼前这些人。
这些久违的模样几乎早已在记忆中模糊了——在他十八年的太子生涯过后,他们不是老了,就是走了。此刻猛然重逢,熟悉而又陌生,他不由一时发怔。
……这是梦?还是人死后都会有此奇异的经历么?
众人见太子神色有异,无不忐忑,小心陪侍着,一面加紧传唤东宫药藏郎来。
李承乾似乎仍有些不太适应,踉跄了几步方才走稳,动口驱走了拦在身前犹在腿软的侍人宫婢,一面走着,一面冷眼环望熟悉的宫殿。
故乡……故乡。
死前数月里日日期盼的遗愿,谁曾想真能实现呢?
是梦吗?可是身体的感觉如此分明昭示着这是一具血肉之躯。
目之所及的高崇华阙、重门广地,莫不昭示着天家威仪,却也莫不叫他忆起那些颠仆无常的境遇——文武强臣的联结侵夺、才略逼人野心勃勃的同母胞弟、大唐至尊的种种难以捉摸……还有溃败失措的自己——终于不愿再忍受、煎熬,于是荒诞不经,徒遗笑柄,落个身败名裂、异乡孤魂。
如此孤魂、如此罪愆,上苍何以如此捉弄?
他宁愿这是一场噩梦。
不知不觉回到寝殿门前,熟悉的景物让他愈发厌倦,他冲入殿内,掀翻、毁坏一切他所见到的象征太子身份的东西,连太上皇赐给他的屏风也不放过。
他怨恨失去自由,怨恨败者为寇。他怨恨光芒太过耀眼的陛下,怨恨终将遗臭万世的自己。
太子心思众人不知,众人另有一番沉重——如今太上皇尚未迁居,天子一家皆居住在东宫,满宫重臣来往,诸事警惕,上上下下从来整肃,不敢稍有逾矩。且大唐改元贞观不过两载,天子心头烦恼颇多,太子新登储位,忽然昏厥反常,甚至有如此过激之举,说起来也是侍候不周之过,真不知要使多少人获罪,惨遭严罚。
此刻天子正在显德殿内理政,皇后陪同在内,尚且不知这里的事。掌事宫人同太子乳母商定了一番,决定一面陪伴劝哄太子切莫再生事端,一面派出得力的人将医官和暂且拿得上主意的东宫属官请来分明情形,好寻个恰当时机赶快禀明天子。
众人忙碌奔走,片刻不到,药藏郎等医官便已匆匆赶来为太子诊断。
属官等入内礼见不表,李承乾眼见一片狼藉,没甚意思,自己也有些累了,便任由切脉的切脉、议论的议论、劝谏的劝谏,他一句不理、一句不辩,只冷淡地看着他们一番商议停当,派出掌事宫人去显德殿前奏告。
天子是穿着冕服来此的,身后仪卫侍从不多,似乎是匆匆结束了议事,未及更衣便已赶来。
陛下身边未见皇后——李承乾正要失望,忽然想起,阿娘此时身子正重,加之近来体虚,怕惊了胎气,想必是陛下特别要她稍后,先来瞧瞧再说。
殿内外众人纷纷伏拜,满心忐忑,生怕下一刻便是雷霆之怒。
李承乾凝望着面容愈来愈清晰的陛下——这是贞观二年的陛下,须发漆黑,年轻,骄傲,气吞山河。
他跟随着那不怒自威的目光环视殿内的一片狼藉——书卷翻落一地,屏风倒塌,纸屑四散,杯、盘、灯、盏倒的倒碎的碎。都是他的杰作。
李世民看罢,面色更沉,缓缓步入殿内:“究竟发生何事?”
众人将今早太子奔跑时忽然失神摔倒在砖地上晕了一会儿的事细细禀告,答话的宫人之中已有许多打起颤来,只待天子一声令下被拖下责处。
李世民并不着急问罪,以手轻探太子的额头,发觉不热以后,皱眉道:“药藏郎何在?”
“回陛下,”药藏郎终于等到问话,回禀道:“臣等诊断之后,认为殿下的头脑并未损伤。”
“太子为何胡闹?”
沉默了片刻,李承乾才以稚嫩的口音答道:“臣没有胡闹。”
“这还不叫胡闹吗?身为太子,礼法纲纪何在?”
李承乾听了这句语气已颇为不悦的斥责,心中却完全生不出半分畏惧。
极深重的厌倦翻涌上来,袭遍全身,让他觉得这周遭的一切都十分荒诞可笑——压抑是可笑的,忧惧是可笑的,政变是可笑的,死亡也是可笑的。
东宫熏香恍惚间扭曲成岭南瘴气的味道,陛下审视的模样被心头的瘴气消融成一幅极不真实的古怪图画。
他忍不住笑,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泪眼模糊中,陛下惊恼、无措的表情忽隐忽现。
李世民下令,命宫中御医前来东宫为太子会诊,并命随身的近侍传告显德殿众臣今日之事午后另议。
随驾而来的殿中监心知陛下今日心情还算不得差,此时忧心太子要紧,自然是顾不得考虑处置下人,忙寻这个间隙看明了陛下脸色,似重实轻地训斥了跪候处置不敢妄动的众宫人,命他们速速整理太子寝殿。
不久,御医奉旨来对太子望闻问切,搜查药典,七嘴八舌地研判以后,朝天子禀告了太子病情:“臣等认为,是太子近来情志不舒,本有血郁,一经磕碰,血郁加重,造成脑体失调、气结郁思,故有此反常之态。”
“如何医治?”
“这种病人往往性情躁郁,应当耐心引导。太子殿下虽然性情大变,但是头脑清晰,见事明白,病情较轻,只需以药膳调理之。还有,就是修养、娱情。”
李世民赐过众太医,确认了药膳的方案,命人着手安排,这才命遂安夫人同掌事宫人前往皇后处禀告平安,请皇后暂且回寝殿歇息。
李承乾立时来了精神,耐心等了片刻,终于和魂梦牵念数年的阿娘团聚。
在记忆中模糊了的面容忽然清晰,激得他一阵酸楚。一番嘘寒问暖的母子叙话,生死相隔后的重逢,少见的温馨,让他忽地发自内心祈祷起这梦能再长一些。
见了皇后,太子明显少了几分恹恹的神情,加之太医诊断较轻,李世民不由心情好了许多,朝皇后道:“今日午后还有事要斟酌,过一会儿让承乾随我到显德殿的芸馆来吧。”
皇后温柔地点点头。
至于跪候责处的宫人们,帝后都道是意外之事,依律即可,未加重罚,众人拜谢而退。
午后,李承乾跟随陛下来到显德殿芸馆,所见陈设布局与后来他自己居住时有所不同。
芸馆内设有三几,三面屏风,上面随意挂着一张张皇帝的墨宝,以及一些被皇帝挑选出来的奏章,不远处则是满架子的卷帙。
芸馆的地板上不设毡毯,而放置着一张巨大的薄熟羊皮所拼制的地图,上面画着当今天下的地域格局。
大唐天子每日就在这锦绣江山上行走,思索治世之道。
李承乾走到地图上长安的地方,坐下。
他忽然想起上辈子,太子常常被召对至此,陛下问,太子答,稍有不好就会遭到申斥。
他正在想着,便见陛下在书案前正坐下来,将手搭在凭几上,问道:“听闻你已经开始学习算学,怎么样了?能算得懂什么了吗?”
李承乾对这熟悉至极的、不辨喜怒而冷漠威严的问话感到厌倦和可笑——既定的结局使得这一切愈发讽刺起来,死亡横亘在两个时空之间,他已不再惶恐、不再煎熬,心头剩下的大约唯有一分对命运的冷哂。
他淡淡答道:“不甚清楚。”
陛下闻言有些不悦,皱起眉铺纸提笔,像是自脑海中搜索了一些什么之后才缓缓落笔,片刻后搁下笔道:“过来算算。”
李承乾便过去,拿起那张纸过目——原来是一些账目核算。
他看得出这些题目都是有实例的,但被刻意简化过了。账目难度虽简化了,可是题目的对象没有被改变,正是灾民粮米之类的事。
贞观之初,乱世刚刚终结,老天也不留情面,灾民粮米之事是不少的,而且是极重要的。陛下现在让他算这个,想是因为心中正在想着给全国灾荒事提出些治理方略,算着账时,便联想到了太子正在学算学,故而考问。
这份苦心在他这废太子面前实在像个笑话,他昔日监国纵然算得清一国之账,但又如何?
信手算来——故意全部写错然后交还。
陛下接过去看了两眼,便阴沉下面容,将纸拍在案上:“承乾。”
李承乾眼带讥诮,等着承受责骂,可是陛下却瞪着他,问道:“为什么故意胡写?”
他没有想到会被看穿,目光下垂,落在纸上,旋即恍然——他把其中两题写成了矛盾的,第一题的写法可以证明他能算对第二题,但他错了。
他面色不改:“胡写有什么关系?”
“承乾!难道处置这类国家大事时,你也胡写吗?”
他轻轻一笑:“自古明君圣主,无不有垂拱之效,账目自然是让大臣去算。”
话音落下,他听到陛下冷声问他:“如果算错怎么办?”
他仍然在笑:“算错?那就把算错的人杀了,以儆效尤,看谁还敢算错!”
“你说什么!”
李世民虽不知道李承乾对世事的冷嘲之意,但毕竟也能瞧见幼子面上讥诮神情,任谁都能看出来是在故意使坏——这句宛如暴隋的对答是太子激怒他的手段。
太医叮嘱犹在耳畔,他闭起双眼,微微仰头,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我今日已忍了多次。我再问你一次。对于君对臣的态度,你所学的圣贤道理是如何说的?”
李承乾知道,陛下希望他援引孔孟的话,搬出“君臣共治、以民为天”那一套,借此教训他。他故意道:“圣贤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说的就是天道。君王应该秉持天道,以万物为刍狗,所谓不仁,就是大仁。”
他非但解错了道德经的意思,而且做出了暴君的诡辩,他简直满意极了。
让他更满意的是他从陛下急促粗重的鼻息中感受到了已经按捺不住的怒火。
“储君无道会败坏朝纲。凭你方才的奏对,朕就该以国法惩治。”李世民瞪着太子,厉声道,“你是学错了意思,还是故意乱说?”
这是威胁,逼他顺势认错——学错也好,胡说也罢,李承乾知道他无论承认哪一个,都比陛下抬出来的‘败坏朝纲’轻多了——这罪名加给一个幼子,本就只是为了使他害怕,逼他收敛。
十几岁便乱世起兵、三十出头便削平四域的天可汗,统驭着无数强臣悍将,制服人的手段早就融进了血液里,化入每一处不经意的言行习惯之中。因而对待幼子,这下意识的方法也就不足为奇。
但此刻的李承乾已非幼子。他全无惧色,不紧不慢道:“臣无道,陛下处置就是。”
“来人,取荆楚。”
内侍领命退出馆外,李承乾望着离开的内侍,俯身一拜。
他的额头抵在地上时,听到陛下问他:“知错了?”
“儿知错。但儿以为,陛下责罚,不能从根本上处理错误。”
李世民挑眉道:“那你说,怎么处置你才能从根本上杜绝错误?”
李承乾直起上身,迎视陛下,淡淡道:“臣请废太子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