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戒/莱戈拉斯]看穿》纹火

93、第九十三束星光

　　莱戈拉斯想起每个晴朗的夜晚，踏在幽暗密林的树枝上，穿越灰暗却繁茂的树冠向上看。森林上空繁星点点，若不是太阳有意遗落光明，便是月亮召唤来作伴的了。

　　即使有时、林地王国中没有被称作阿斯翠亚的精灵，他依旧能见到那颗北极星。它并不像启明星般耀眼，只是大熊座尾巴尖上的一点，却从来不会被错认。

　　“那是方向。”莱戈拉斯说，“使我们的双眼不被咒语迷惑。”

　　人们需凭着它辨别方向，尤其从前那个、常常偷溜出王国玩耍的陶瑞尔。

　　巫师唤来罗罕良驹，它通身雪白，从草地上轻巧跃起，像朵被风吹动的昙花。捷影本是埃奥尔的坐骑费拉罗夫的后代，后被白袍甘道夫选中，性情出人意料地温驯。

　　“希奥顿当时可气坏了。”甘道夫咯咯低笑着，似乎有些得意，“从艾辛格高塔逃出后，我便专程前去警告他。可那明智的希奥顿王可不信白袍萨鲁曼会进攻罗罕，叫灰袍甘道夫选匹马赶紧滚蛋。”

　　美亚拉斯历来都是王室专享的坐骑，难怪希奥顿会恼怒。不难想见，要是米斯兰达朝瑟兰迪尔讨要一只大角鹿，大约也是同样的结果。或者，阿斯翠亚以为，精灵王会比希奥顿王更怒不可遏。

　　捷影与巫师一路相伴，曾共赏罗罕日出的火红、落日的金黄，直至抵达幽谷，开启护戒远征之路。

　　“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我的好朋友。”甘道夫抚摸捷影修长的脖颈，也将同样的话告诉身后四人。他在莱戈拉斯的搀扶下上了马，“来吧，别做耽搁。希奥顿的身上将套层盔甲，而我们也许正是铁匠。人们总不喜欢铁匠拖延工作。”

　　“行了，那就快走吧！”金雳叉腰，看着高大的骏马，有些发愣，“你能矮些吗阿罗德！”

　　「与我同行吗，珀拉里斯？」阿斯翠亚对栗马询问。它那不谙世事的眼，里面藏着幼时的崔斯坦，「距埃利阿多有好几日的路程。」

　　莱戈拉斯也等待着珀拉里斯的回答。直到闭着眼的阿斯翠亚笑了，他深信不疑，北极星实在是指出方向的。那精灵轻轻扶住骏马的背脊，飞身而上，动作干脆利落。

　　他的手突兀地悬在半空，却并未感到尴尬。只是隐约想起、有许多个阿斯翠亚，而每个阿斯翠亚之间，是有着极细微的差别的。

　　“原谅我。”黑发精灵骑在马上，不自在地将头发捋到耳后。

　　白日当空，小队出发赶往罗罕都城。金雳在颠簸中止不住地抱怨，言辞却又不敢激烈。一方面，他弄不明白精灵为何要将马鞍摘去，滑溜溜地根本坐不住人！可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紧紧地朝前抓住与他同乘的莱戈拉斯。

　　但这种不满很快便消失了，就在金雳意识到：“莱戈拉斯！我抓着你的腰带，难道这不像根缰绳，而你正像一匹马吗？”

　　“你掉下去时记得大喊一声！”莱戈拉斯对他说，“好让我们把你留在原地取笑。”

　　阿斯翠亚又听见甘道夫的咳嗽声，不知是在发笑，还是被流窜的风给呛到了。但她从巫师严肃的背影中读出轻松愉快，大约也是在欣赏着矮人与精灵的笑话。这两个种族碰在一起时，很难产生寻常的故事。

　　巫师带领几人涉水过河，朝正南进入不生树木的辽阔平原。风将灰绿色的草叶吹得匍匐，地上不见任何大路小径的踪影。但甘道夫（或是捷影）的心中有一条笔直的线，向着白色山脉山坡下、希奥顿的宫殿。

　　这条近路同世上的大部分捷径一样，危机四伏。沼泽和水塘暗藏在草地之中，大片大片的莎草生长在水边。但捷影总能找出正确的道路。哈苏费尔与阿罗德则跟着它踏出的脚印，追随前行。

　　珀拉里斯跑得很快，阿斯翠亚需要俯身来在马背上保持平衡。

　　草原的景色在眼前飞快流逝，谁也看不清一泊静止的水洼、一枝独立的野花，好像它们都成为群体的象征，而非具体存在的个体。在一幅辽阔的画作中，这或许只是概括而潦草的一笔。

　　整个世界都在模糊中极速抽离，向前流动、也退回到过去。时间的概念也在其中变得模糊，它仿佛静止了，又倏忽而逝。

　　阿斯翠亚记起春日快到了，便看见无数个历史中的春日出现在眼前，让她感觉自己仿佛并不存在于当下，而是浸泡在一池充满记忆的水中。大概也曾有谁在此骑马赶路，向着都城而去。

　　她好像能看见那个人物，他们的使命有着惊人的重合……

　　精灵向后回望，恍惚看见了孤山。但那并非是真正的、矮人的孤山，而是记忆中的家园的标志。无论何时，她从高塔的窗口向外探望，那孤零零的山峰总是雷打不动的。

　　高塔上的砖瓦被碰掉了一块。阿斯翠亚忽然有这样荒谬的想法。

　　她竭力使自己明白，这联想与多尔古都的战役并无关系。但越是压抑，那不安的预感反而越强烈。她仅能凭着萝林的境况安慰自己。大河以西的精灵之地安然无恙，否则硝烟战火的讯息早该越过法贡，传达到罗罕……

　　阿斯翠亚的思绪被轻易打断，在白袍巫师突然响起的吟唱里。

　　北境的风将那首歌谣拉得很长，把甘道夫的声音也吹得飘忽不定，时而听得清、时而听不清。精灵之中极少有这般饱经风霜的嗓音，仿佛时间真的对他起了作用，阅历使他富有、浑厚。

　　「当春天来到庭院田野，小麦间初抽穗，

　　「当果园树花盛开，犹如晶莹积雪；

　　「细雨春阳润大地，芬芳满人间，

　　「我将踯躅此乡不归，因为吾土多美丽。」

　　这是精灵为恩特与恩特婆写的歌，恩特在深林中呼唤，而恩特婆流连田园不归。四时更迭，结尾的他们也并未真正相见。但写歌那人、也许总写不出悲伤的结局，恩特在她的笔下终将共同西去，寻找一片心满意足的土地。

　　法贡森林已远远地留在身后，变成深绿色的烟雾。而太阳也流转到西方，像一枚透光的鸟蛋，渐渐沉到燃烧着的、紫红色的云层中，将暗黑的迷雾山脉烙得通红，又任它冷却。

　　为了缓解思想的疲劳，甘道夫问阿斯翠亚，是否会唱在这以后的段落。

　　“我听说诺多精灵的歌喉是优美的！当然辛达也并不差，莱戈拉斯。”巫师缓缓眯起眼，不像金雳所想的那般暴躁，反而和蔼极了，“容我想想，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二人实际都是辛达与诺多共同的孩子……”

　　可除去属于森林的一部分，他们身上却各有着显著的特征，不会混淆的。

　　林地王国的组成也许比甘道夫所了解到的更复杂，却也更显出那个精灵国度的宽和与自由。在西尔凡精灵、与爱着西尔凡的辛达族君王之间，有些精神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彼此，使他们隐居深林，大门却敞开着。

　　但他也坚定，自己对瑟兰迪尔绝没有先入为主的看法。那精灵王要与他的整个王国比宽和，的确是逊色不少、且自讨没趣的。

　　有关宽和及温柔，唱歌的精灵已给出太多了。

　　「当夏日盘踞大地，正午明如金，

　　「静眠叶冠下，林木梦正长；

　　「深林入殿绿荫凉，西风轻轻吹，

　　「归来吧！回到我身边！赞美吾土最美好……」

　　几人终于在后半夜停住脚步，天空已微微亮起，当他们下马休息时，头顶的星星都感到困倦。即使阿拉贡本该习惯这种游侠生活，却觉得浑身僵硬。精灵们也终于扛不住了，像矮人一般寻了个宽敞地方，倒下便睡着了。

　　鹪鹩鸟对着巫师瞧了又瞧，谁知道它何时来的？

　　甘道夫点了点它，并不介意小鸟留下来听着：“大敌愠怒的影幛在东方逐渐成形，索伦可不愿棋逢对手。坐镇巴拉督尔塔顶，他的巨眼正不断注视四方。而他也并非强大到无所畏惧……”

　　他沉默的片刻，阿拉贡已猜出他将说的话语。

　　“疑虑始终在啃噬他的心，传言已经为他所知——努门诺尔后嗣仍存于世。”巫师郑重其事，希望自己的坚定能感染这人类，将他眼中潜藏的犹疑洗刷一空，“索伦对你有所畏惧，阿拉贡。他畏惧着你可能完成的功业。”

　　因此大敌将速战速决，摧毁人类世界。先利用傀儡萨鲁曼去消灭罗罕，而后支援多尔古都，联合灰色山脉以北的民族，一举攻占北方地区。罗罕必须挥师御敌，可希奥顿王的心智已被白袍萨鲁曼奴役。

　　人类王国眼下疲惫不堪、危如累卵。

　　“但那不过是萨鲁曼的惯用伎俩。”甘道夫扯动嘴角，很高兴看到他的游侠朋友重新抬起头，以这片土地最为年轻的姿态，“大战将至，索伦和萨鲁曼在收紧绞索。但任凭他们诡计多端，我们仍有一处优势。”

　　遥远的南方，有只霍比特正持着至尊魔戒，在另两只霍比特的帮扶下，走过艰难、漫长却格外隐蔽的道路。每时每刻，大敌的武器都离末日山的烈焰更近一步。

　　“那魔戒也如履薄冰。它知晓我们摧毁它的谋划，却在弗罗多手中无能为力。它该畏惧每一任亲手摘下过它的持戒人，他们都拥有、或曾有着摧毁它的决心。”甘道夫说完，缓缓看向阿拉贡，意味深长。他告诉他，“无需受先人牵绊，也无需后悔自责，这段路该由持戒人们……由他独自走完。”

　　“他并非孤身一人，甘道夫。”人类回答道，“山姆与他同行，以及……尚存人性的咕噜，你曾这么说。但愿它能发挥成倍的人的力量，来帮助弗罗多。”虽然阿拉贡想不出，咕噜能为持戒人做什么。

　　“山姆？好小子，他真这么做？很好，非常好。”白袍甘道夫不住地点头，欣喜之色溢于言表，即使得到这世间最清冽好闻的烟叶，也不如此事来得振奋，“我想，我们的征途正像一串锁链。其中或许有一两环扣错了位置，却因此闭合成意想不到的图形。”

　　“你指什么，甘道夫？”

　　“我指，脚下的路正是我们该走的路，一切正是巧妙而正确的安排。”他微微一笑，突然问起，“听没听说过？大约五百年前，罗罕曾有位受人尊敬的宫廷诗人，那人正是只精灵。”

　　“闻所未闻，她是谁？”

　　群星黯淡的时分，莱戈拉斯睁开眼。北极星当空，指向森林的方向。满天的星辰不够照耀，使得他难以入眠。恰巧金雳是只节奏感一流的矮人，万籁俱寂里，他的呼噜声总有规律可循。

　　精灵分开交叉在胸前的双手，谨慎挪动着身体。他的目光划过半张弧形的天空，跟随着趋光的本能，落到右手边去。

　　莱戈拉斯几乎要记不清了，第一次听见阿斯翠亚的名字是在何时？那不过是次平凡的边境驻扎，像过去的千百年间一样。虽然流水是新的、落雪是新的，但大半的世界是古旧的。

　　传信官在闲聊中告诉他，国王收养了一只精灵。

　　「我们现在叫她阿斯翠亚了。」

　　传信官将这事算作趣闻，莱戈拉斯也只当件轶事来听。他讲给陶瑞尔，说她多了个可以捉弄的小朋友，但这突如其来的阿斯翠亚，也可能使陶瑞尔在同小精灵的打闹中占下风。

　　直到他听见赫尔墨斯，那个险些成为他老师的精灵。他听见迷雾山脉与至尊魔戒的字眼，莱戈拉斯恍惚中认为，这些词语应当是与新生命不沾边的。除非他早就听过阿斯翠亚的名字，在他还未出生的几万年以前。

　　否则这些事该怎么解释呢？

　　他其实早就将阿斯翠亚给忘了。两百年能被拆解成万余年，任凭莱戈拉斯如何追忆，都只能想起眼前这一个阿斯翠亚。她偏着头，枕着手臂睡着了，在星星并未照出太多光明的时候，几乎与他没有距离。

　　他从前对自己形容过她的肤色、她的长发、她的眼睛，可如今也将形容全忘记了。也许阿拉贡是对的，细致的比喻是无用的，莱戈拉斯不会借此形容阿斯翠亚，因为找不出与她有相似的花草树木。

　　而要将她与没有生命的事物关联，更是不能够的。他为何曾说她像圣殿的雕塑，那岂不是大错特错？虽然是崇高，怎能不崇高呢，一位女神？可女神怎会脚踏实地、手握长剑，还极守信用。

　　她给他一盏灯。

　　土地翻涌着凉气，莱戈拉斯又为精灵盖上斗篷，却止不住地感到害怕。他仿佛同时见到了两个阿斯翠亚，新生的、与被耗尽的，一个在生命之初，一个在死亡门前。年幼的只允许他帮助，年老的他追逐不上、抓不住的。

　　他有这两种恐惧。

　　「为何总是这样的眼神……告诉我，好不好？」

　　灰暗的草地上，有两颗发光的绿松石。阿斯翠亚正看着他，目光如炬。

　　莱戈拉斯愣了神，与她对望许久，等他反应过来时，迅速翻身坐起。他也许在强装镇定（他从不尝试这么做），但这并不能帮助他思考出回答。精灵坐着坐着，怀疑刚刚只是幻觉，于是惶恐地回过头，像是乐师弹错了琴音。

　　但阿斯翠亚仍睁着眼，眼里有比北极星更亮的星星。

　　莱戈拉斯注视着圣树的辉光，忽然脱口而出：「你不会知道了我的一切吗，阿斯翠亚，你不会将我看穿了吗？」

　　「我不会，我不能，莱戈拉斯。」阿斯翠亚撑着地面坐起来，语气诚恳得好像梦还没醒。可即使真是在梦里，莱戈拉斯也能接受这梦是真实的，毕竟密林的阿斯翠亚对他说话，从来都是这样遥远又温柔的，「这对我很重要。」

　　「于我而言也重要。」

　　「那么，等看不清北极星的时候，请你告诉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