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戒/莱戈拉斯]看穿》纹火

91、第九十一束星光

　　“罗罕的朋友们。”伊欧墨对远去的四人喊话。纵使寒风呼啸，精灵的尖耳朵还是最能听见的这话语的，“但愿有机会，让我们并肩上战场杀敌。”

　　那不会被记录的小人物向他致意，向罗罕的男女骑兵致意，但那手势也许更能打动刚铎的南方城市——当人们在无边的海上航行，伸出左手瞄向夜空，一带黑紫的银河之中，她那眼神，大约是在寻找北极星。

　　小队苦苦追猎的那支强兽人、此刻已成为焦黑的肥料，滋养因它们而贫瘠的土地。滚滚浓烟从焚烧的尸体堆中涌出，混合着辛辣刺鼻的气味。眼见敌人已死，金雳气得朝地面啐了一口。

　　“该由矮人的战斧来把这些脑袋砍掉！”

　　阿斯翠亚拖着杀害崔斯坦的凶手，将它丢到焚烧的顶端。橘灰色的火焰被沉沉压倒，片刻后、又以更热烈的姿态继续燃烧。灰烟斜上天空，将碧蓝色熏得泥泞。

　　人类的死亡竟如此轻易。

　　哈苏费尔与阿罗德被阿拉贡拴在森林边上，眉眼低垂。它们在战场上从不退缩，但法贡的强大力量却使它们忌惮。那里燃烧着自然的怒火，一切在世上可闻可见的生灵，都为此付出同情。

　　两棵巨树携手支起拱门，站在森林的入口，阿斯翠亚仔细聆听。几十年过去，法贡森林依旧是一片死寂。动物不愿意来此安居，只有大病未愈的树木在窃窃私语。可它们的声音

　　这座森林的传说，在中洲大地流传已久。古老的、森林的守护者恩特，会果断地杀死任何威胁到树木的生物……她终于有了片刻的迷茫，疑惑着在曾经、自己究竟是如何走出这里的？

　　「愿他们故去后寻得安宁。」

　　听见声音，她转过身。莱戈拉斯将右手从心口移开，把悲伤的祝愿送给流动的空气。一朵庞大的乌云正从东方徐徐而来，途径那精灵身后。透过哀伤，阿斯翠亚从他身上、看出了此前从未见过的东西。

　　死亡的恐惧，它化成结晶，凝结在、那只无所不能的精灵的眼睛里。

　　她又好想对他说“你从前不这样”！可她怎能再次说出口？她察觉有种神奇的力量将他塑了型，他分明还是蒲尔斯达诗里的、勇敢的金发精灵，可他的确拥有了恐惧。

　　她好困惑，忽然不明白、莱戈拉斯为何这样瞧着她。好像是她站在他眼前，便令他有所顾忌、敢于退缩。阿斯翠亚不解、不解、不解，恍惚从他对崔斯坦的伤痛里看见了自己。

　　不止，莱戈拉斯的伤痛是给了博罗米尔的、给了甘道夫、嘉维尔……给了母亲的。也许，她胆大妄为地感受着、猜测着，他将那伤痛也给了阿斯翠亚，不明原因。

　　「愿他们离开……又重游故地。」

　　她低下头，看见土地。阿斯翠亚隐约觉得、在这场追逐之中，叫自己振作的根本不是什么「向前走」的话语，今日不是、昨日不是，从来就不是，言辞本不足以如此激动人心。

　　直到它承载了某位大人物的思想。那是无所不能的思想，阿斯翠亚对此深信不疑。

　　领队向他们赶来，而矮人抱着斧子，左看右看，一声不吭。只因金雳疑心眼前正发生的、纠结的静默，实则是属于精灵的哀悼仪式，他不该打搅，也参与不进去。

　　“走吧，快些将我们的伙伴找回来——”阿拉贡归来，手中抓着两截磨断的绳索。他向三人展示，坚定道，“希望在此。皮平和梅里，这两只霍比特格外机警。”

　　刚一踏入法贡森林，寒冷便顺着脚腕攀升。时间便仿佛来到黑夜，枯瘦的树枝交叉着、搭叠在头顶，乌云将枝叶的缝隙填埋，把行人的光明遮盖得严严实实。他们的视线还未适应，周遭的景象蒙着层黑纱，压抑不清。

　　年轻的山毛榉与橡树居住在此，好像有意给他们使绊子。

　　它们在本没有路的地方装出条路来，引诱行人走进去，又使他们发现这里根本没人经过、也没人能过。强大的树木、还尽可能地把直通小道装饰得离奇、曲折，让危险的空气充斥四周。

　　阿斯翠亚跟在阿拉贡身后，逐渐察觉到情景的熟悉，他们始终在原地兜圈子，并未深入森林。黑色的树木将他们包围，好像每个方向都是出口，又好像根本就不存在出口。

　　这困境她再熟悉不过了。

　　“有条河流穿过法贡森林，我们该竖起耳朵，尽快找到它，顺着流向走。”阿斯翠亚望着残缺的天空，“或者，我们该希望河流从天上掉下来。”

　　“这精灵在说梦话了。”金雳说。

　　刺眼的闪电过后，隆隆雷声在空中炸响。森林顿时噤了声，不再有一丝响动，连树木的交谈都消失不见。仿佛它们放弃了捉弄，而用叶片上的眼睛注视着、监察他们的一举一动。

　　小队只能放轻脚步，凭听觉来查找霍比特的踪迹。阿拉贡目光锐利，不放过枯叶之中的、任何微小痕迹。他具备游侠应有的本领，能从血迹、花粉和油脂中找出信号，凭着泥土堆积和滑蹭的趋势确定方向。

　　但狂风骤起，将枝条推搡得劈啪作响，扰乱了本来的线索。不一会儿，天上又下起银灰色的雨，使松散的黄土抱作一团。更深沉的黑暗和寒冷笼罩了这座森林，断送四人的退路。

　　“你能找出梅里和皮平往哪走吗，阿斯翠亚？这里曾经的迹象表明，有只半兽人追着他们进了森林！”阿拉贡在雨中喊道，“要是天气长久如此，恐怕我们也要被困在此处。”他向四周张望，仿佛已看见了敌人。

　　“我会尝试，罗盘正指着他们的方向。而且我想，那只半兽人已不成威胁。”

　　精灵将杂草拢开，从中捡起块弯刀的碎片，那上面刻着半个徽记。从切口的状况可以推断，这武器是被可怕的蛮力掰断的。她说：“森林深处也许有危险，但我们的处境比前一刻更好，你没发现吗，这座森林在为雨水而高兴。”

　　阿拉贡将每个可疑的阴影都排查一圈，才察觉阿斯翠亚讲的是对的。

　　“可是，什么力量能轻易将弯刀折断……”他思考片刻，“那些树人、恩特——”雷声将他打断。

　　“只要霍比特不做出伤害树林的事情，恩特不会费心出手，而皮平和梅里，我想不出他们怎么对森林加害。”阿斯翠亚走近了，以避免在林中大声喊叫，“这些树木不再围困我们，也不会再阻挡霍比特。”

　　“真有人能走出法贡森林？”

　　“其中一个正同你说话呢。”

　　又一道闪电划过，将法贡森林照亮了大半。莱戈拉斯将银灯裹在斗篷里，以免它遭受冷雨侵扰。费艾诺之灯隔着一层布料、散发凄凉的柔光，这光芒仅能照亮环抱着它的手臂、与贴近它的精灵面庞。

　　“精灵小子就爱带些累赘上路，没用的物件他看护得紧。”

　　莱戈拉斯瞪着金雳，警告道：“我要对矮人发火了。”

　　前方二人停住了话头。他们迟疑地回过头，瞧着一高一矮的两团黑影，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阿拉贡笑金雳的大煞风景，也取笑莱戈拉斯，而阿斯翠亚只乐于看见精灵朋友对矮人的态度转变。

　　虽然雷雨声更大，但模糊的笑声让矮人更加羞愤。

　　“你恐吓我？”

　　“不。”金发精灵将银灯护得更牢，“这绝非只是恐吓。”

　　金雳抖抖胡子，嘟囔道：“矮人可不是吓大的。”

　　阿斯翠亚忍不住想：要是金雳碰见的、是从前的莱戈拉斯，得到的可就不是软乎乎的警告了。不过六十年的岁月，六十年……六十年前的幽暗密林里，她还在笑莱戈拉斯对葛罗因和奇力的讽刺。

　　那时，除去邪恶的敌人，世上也只有矮人能令他生厌。

　　“你从前不这样。”阿斯翠亚抿着嘴笑。

　　大雨倾盆，莱戈拉斯冷不丁地听见这么一句。他略显紧张地抬起头，在昏暗中仔细分辨，试探阿斯翠亚的表情是失望、还是不满？但她转过身去，并未给他机会。于是冕下的唇角究竟是勾起的、还是紧绷的，变得暧昧不清。

　　莱戈拉斯只看见银圣树的星光，那光照得他脸上发烫，自认为被看穿了。

　　“是什么使你这样高兴？”莱戈拉斯追上去。

　　阿斯翠亚轻笑道：“不能和你说，否则你要生气了。”

　　“我发誓我绝不。”

　　“发火吧，莱戈拉斯，让我们看看。”阿拉贡拨开荆棘，不忘添油加醋。但他没听精灵的狡辩，只翻出另一块儿碎片，与阿斯翠亚交给他的拼对在一起，“是艾辛格的标志没错。来吧，趁着雨还没停，我们继续走。”

　　金雳木头似的杵在原地，直到莱戈拉斯又催促他跟上。这时矮人才真正反应过来，他和莱戈拉斯不会在这儿动起手来。他甩甩头，把良心的不安全抛开了，大步跨过石头和灌木。

　　“翻脸快过翻书！”

　　“原来你还会翻书。”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久久未停，小队被淋湿在雨中，身形狼狈，却还拥有着方向。雨露使法贡的居民倍感舒适与快活，外围的树木尽可能地展开手脚，对闯入者的戒备大大松懈。

　　而一行人也渐渐放松了精神，他们向前赶路，却也听着、看着、纪念着。对于阿拉贡与金雳来说，从未有过这样奇妙的经历，叫他们能全心全意地感受、纯粹的森林的脉搏。

　　只有树木存在的地方，无需任何生灵的点缀，也足以称得上伟大。阿拉贡愿意设想这座森林是善良的，它放过了阿斯翠亚，也善待梅里和皮平。

　　在足有百英尺高的橡树下，四人终于又发现了皮平和梅里的踪迹。空地上印着霍比特的半只脚印，雨水将它填充成了小水洼。

　　此时，大雨终于有了停下的趋势。乌云散去，天空是一片水洗的莹蓝，法贡森林重新被白日照亮，枝头、石缝、荆棘丛，处处可见晶莹的水光。凝聚的水滴落到叶片与石上，弹出银铃般的响声。

　　风轻轻吹过，潮湿的泥土散发着苔藓的芳香。而金雳却将鼻子贴近树干，即便雨水冲刷得彻底，他还是从中嗅出了不寻常的气味。

　　“半兽人的血。”

　　精灵却突然宣布:“我们该放下心来，那两个孩子被恩特接走休息了。恩特对待他俩，就像对待两只新生的恩特娃。”

　　“他们既没受到伤害，也没被驱逐？”阿拉贡感到不可思议。

　　阿斯翠亚揉着眼睛，摇摇头。一连几日她都在动用能力，熟悉的疼痛以外，她不再有着精灵的良好视力，能看见的、与普通人类所见一致。她想起甘道夫的告诫，认为代价该与此有关。

　　“快些找吧，我不能再看了。”

　　他们在林中穿越，凭罗盘的指引抵达最深处。森林依旧寂静无声，却显得安宁，与外界传言全然不同。这里的山毛榉显然都上了年岁，枝干更加粗壮。树木彼此倚靠、相互缠绕着，根系的生长荒谬、肆意，不受任何约束。

　　法贡森林俨然是一个独立、自由的王国，这里的守护者强大到使人畏惧，才在残酷的黑暗年代，使这片森林成为战争中的净土。

　　“这座森林很古老，它的年龄超过许多生灵，更超过我。”莱戈拉斯说着，悄悄朝身边的精灵投去目光，“在森林面前，我竟感觉自己如此幼稚而年轻……”

　　金雳斜了他两眼，还是没忍住：“你是爷爷辈的人物了，还对着我们三个讲年轻！但幼稚是肯定的，论幼稚，你是我们——”

　　“当心些！”阿斯翠亚忽然转身，在金雳眼前用力一拍，“一只蜇人的毒虫，你瞧见了吗？”

　　“它、它在哪呢？”

　　黑发精灵用手指着他的鼻尖。

　　金雳盯住她的指尖，又从她眼里得到警示。他从前看见那隐约的星光、会感到畏惧，现在却愣愣地盯着，好像又看见了凯兰崔尔。精灵早已离去，他却还是看着。

　　莱戈拉斯见状，在他的头盔上用力一拍。“我在打毒虫。”

　　阿拉贡干咳两声，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恩特酷爱大树、森林和山坡，曾乐于和精灵交流。”阿斯翠亚置身森林中，仿佛回到了家园，“而他们的伴侣恩特婆更渴望秩序和丰收，她们热爱小树、草地和花，知道吗弗罗多，据说——”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喜欢听故事的弗罗多已不在了，持戒人走在艰难的东岸，不知此刻是否在思念夏尔。

　　“据说什么？”

　　莱戈拉斯问道，好像真心求教似的。但她将要说的故事，他本身便是知道的。精灵作了许多有关恩特寻妻的歌，有些歌人类也在唱。而对于他假装出来的不知道，阿斯翠亚也心知肚明。

　　“恩特婆曾越过安度因大河，去往幽暗密林与埃敏穆伊丘陵之间的无人之地。她将那片土地照料地繁花盛放、谷物丰收，并在大火到来以前，将全部手艺教给了人类与霍比特。”

　　法贡森林似乎听懂了什么，树木间飘出淡淡的忧愁。

　　“传说她们会再回来，‘当双方都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时’，恩特和恩特婆会重逢。”她说，好像是说给橡树和山毛榉听的，“到那时，山姆便可从中取经，成为整个中洲最好的园丁。”

　　“我说，还是别讲这些了。”

　　金雳悄悄举起斧子，警惕地巡视四周。他相信自己听见了不友好的声音，就在精灵提起恩特和恩特婆以后。

　　阿斯翠亚顺从地点点头。但她定要将这未讲过故事和歌谣、一并送给弗罗多。即使故事很遥远，而歌谣很晦涩。但愿有那样的一天，但愿那时他们都还活着。

　　“放下斧子，金雳，”莱戈拉斯提醒他，“这些树木是有知觉的。精灵启迪了它们，唤醒这些树木，教它们说话。现在，这几棵树正凭着一把锋利的斧子，怀疑并控诉你可能的破坏行径。”

　　“教树说话？树有什么话好讲的？”他收起武器，将黑色的眼珠在树木间转了一圈，“大概就交流一下松鼠粪便的软硬。”

　　阿斯翠亚叹了口气，轻声道：「快小小地惩罚他吧。」

　　“诶哟！”

　　矮人被地上的树干拌了个跟头。

　　“当心——”

　　雨后的凉爽骤然褪去，林中空气变得燠热而沉闷。树木纷纷从美梦中清醒过来，开始相互交谈。可他们所谈论的并非梦里的畅想，也不是傍晚以前的温柔景象。它们耸立起每一片树叶，传达那令人警惕的消息：

　　「白袍巫师正在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