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束星光（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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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不穿他。她不能将他看穿了。
密林的春日才刚刚降临，于是，莱戈拉斯不该认识阿斯翠亚才对。桥下流水无所顾忌地向远处奔跑，而小精灵惊讶于这位殿下的智慧。直到呼唤又一次传来，这次总算让她听清了，那声音并非由阳光下的连桥传来，而是来自头顶上方。
她抬头看去——瑟兰迪尔。
他们父子的眼中有着相同的颜色，却始终是不同的温度。阿斯翠亚认为，瑟兰迪尔眼中的灰蓝更接近于阴沉的天空，或是被冰封的深渊——那道坚冰从不冻住外物，而只是锁住内里。可她能看清。
“陛下……”
这是阿斯翠亚第三次见他。
精灵王的手掌覆上她的眼睛，遮盖住其中星星点点的光亮。冰凉的戒指硌得阿斯翠亚眼皮生疼，可她却动也不敢动。分明瑟兰迪尔一言未发，这座城堡的大门也还是和蔼地敞开着，可她却觉得……自己与外界那份温暖分割了。
到底为什么，她究竟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
「把所有东西都看穿，对你没有一点好处。」瑟兰迪尔的语调很是平静，却没来由地让人严肃。甚至呢，面对这位与森林和战场共度上千年的精灵王，面对他所经历的漫长岁月，阿斯翠亚感到畏惧。
林地王国的小精灵亲近王子而对国王敬而远之，或许总是这个原因。
面上的重量消失了，阿斯翠亚谨慎地睁开眼睛。她看到辛西娅（她猜那就是最小的女孩）坐在莱戈拉斯的肩头，而苏拉纳抓着她的衣角……他们无一不是直勾勾地瞧着她，在阳光下，瞧着她这个、没能跨出门槛的异乡人。
「跟上。」
「是。」
加利安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他轻轻扶住阿斯翠亚的脑袋，指引着她向前走。小精灵没有回头，但通过杂乱的脚步声、她能判断出，苏拉纳和那群孩子在一起朝这边跑来。
他们对她有些好奇、有些担心。
瑟兰迪尔叫走她一定是有原因的，只是对“原因”这种玄妙的事物，阿斯翠亚向来没有把握。是因为她从藏书室偷偷溜走了？大约不是的，毕竟加利安从来都对她很宽容。
那是因为什么呢？
阿斯翠亚跟着、走上曲折盘旋的阶梯，透过绿藤缠绕的、栏杆的缝隙，她看见大门在众人身后紧紧关闭。苏拉纳被一只女精灵钳住了胳膊，任他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而他常常提及的莱戈拉斯殿下，目光正追随着他们三人。
那种目光是怜悯吗？像眉眼低垂的灰石塑像，面上浮动着透明的光。
他一定也有一千岁了，可看上去还是个彻头彻尾的青少年，虽然这并不奇怪。加利安老师说，精灵到了一百岁后，生长会变得异常缓慢，会在几千年里都维持同一副模样。
可莱戈拉斯还是和其他精灵不太一样。
阿斯翠亚总是没来得及仔细看，视线就消失了。宫殿中的阶梯像树木的年轮，一轮套着一轮、不知通往何处。瑟兰迪尔银灰色的长袍就拖在阿斯翠亚脚边，极为缓慢地移动。
她低头踏着小碎步，小心着、不要踩到的同时，已不知不觉走过了许多路。
“你看见什么？”
阿斯翠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她在提问中抬起头，看见纯白的穹顶爬满了藤蔓，由最中心的一点向四方延展。这不是刻意的设计，而是纵容自然生长的结果。
在这个白日也要点灯的城堡中，穹顶之下本该是阴暗的，可这里却分明不是。不仅顶上极为通透，四周的墙壁也都亮着，泛着柔和的银色光芒……这光芒来自哪里？
终于，阿斯翠亚向下看，发现了大殿中央的光源：圆台之上，静静地躺着一块剔透的宝石，它的核心略有纯白的丝絮，每根都晶莹发亮，一圈圈向外推动着光的涟漪。
她想起来这是什么光了。是星光，和夜晚天上悬挂的星光一模一样。
只是那时的光芒离她太遥远，此刻却触手可得。
“你看到什么？”
瑟兰迪尔又问了一次，但并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耐烦。也许他早就知道，阿斯翠亚定会这景象震惊地忘记回答。
这里是森林的精灵的圣殿，奉着他们最纯洁的信仰——不是穹顶之下的白宝石，而是墙壁中若隐若现的维拉塑像。最耀眼的当属瓦尔妲，她是所有维拉和维丽中、最被精灵尊崇喜爱的一位。在陷入黑暗时，精灵总会呼唤她的名字。
瓦尔妲了解这世界的每一寸疆域，她因光而欣喜，面容美丽超乎一切的言语。即使只是塑像，但那塑像的、柔美的面庞上，依旧闪耀着主神伊露维塔的光芒。
所以阿斯翠亚能看到什么呢？
“阿斯加仑白宝石，”小精灵小声背出了历史卷轴上的答案，即使她猜，瑟兰迪尔想听到的不是这个，“林地王国的传世之宝。”
没有回答，这正印证了她的猜想。
他想要她看穿这块宝石的过去，看看这穹顶之下或是土地之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于是，阿斯翠亚屏住了呼吸，像往常那样将目光聚集在宝石的核心，细数那一根根的白絮……
什么也没发生。
她的眼前没有浮现出繁杂的画面，耳边也没出现任何声响，阿斯翠亚嗅不到意外而焦灼的气味，紧紧扣住的指节也没有丝毫异样的知觉。但出现问题的一定不是宝石，而是她的眼睛。
“陛下！”
小精灵抬起头，有些着急地看向瑟兰迪尔，那位身影极为高大的国王。然而，后者并未给出任何回应，他看着她，可垂下的目光也像羽毛似的，若有若无地落在她面上。
为什么？
受到冷落的阿斯翠亚又将脑袋转回来，她深呼吸一口，再一次尝试。她集中所有精力去看，看那块宝石正中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但除了它本身，她看不穿任何过去。
“陛下——”情急之下，小精灵抓着那银色长袍的一角，轻微扯动。可她的动作还是不能引出回答。
于是她再次重复尝试、重复失败。
终于，在阿斯翠亚又一次的凝望中，她终于看见了！没有丝毫杂质的宝石正中，像是遭遇墨水的点染，凭空生出个身披斗篷的黑影。那道影子端正，踩着沉稳的步子，一步一步地朝着她眼前走来——
“我看见了——”
「冕下。」
加利安突如其来的行礼打断了阿斯翠亚的话语，她顺着老师的目光追去，那道她好不容易才看穿的身影、却从宝石中缓缓走出，逐渐化作实体。而阿斯加仑百宝的核心处，又恢复了一片安详的宁静。
为什么？她以为她成功了。
星光的激荡下，那女人显得更加神秘。她宽大的袖子、随双手交叠在一起，紫色的兜帽笼罩下一片阴影，将她的眉目都一并藏起。阿斯翠亚只能看见她平直的、不带情绪的薄唇，似乎对世间的一切都不甚在意。
“冕下”并没有对瑟兰迪尔行礼，这让小精灵更摸不清她的来历。
但阿斯翠亚还是学着加利安的样子，将手贴在心口，微微低头——老师说了，礼仪并不全代表着等级压制，至少在林地王国里，大多数时候这都是一只精灵最基本的礼貌。
“阿斯翠亚，”瑟兰迪尔并不在意这位神秘女人的突然到来。他从阿斯翠亚手中抽出长袍，冲着大殿的中央扬了扬下巴，“继续看。”
他是在示意她凑近一些。
她果真向前挪了几步，只是极为谨慎、极为挫败。于是这动作在瑟兰迪尔看来就像一只蜘蛛，长出了新鲜的八条腿，却还不怎么会爬的蜘蛛。
可不管距离有多近，看的有多清晰，阿斯翠亚依旧看不穿。她有些委屈，也有些难过，可还是最清晰地感受到、背后那三道直白而遥远的目光，似乎要合力在她身上盯出个洞来。
她的眼睛……出问题了？
“陛下，我什么也看不到。”阿斯翠亚紧紧攥着衣袖，以此来掩饰自己藏不住的情绪，“除了这块宝石，我什么也看不到。”
这举动只换来了一声轻笑。笑声不是来自瑟兰迪尔，而是那身份不明的女精灵。唇角的弧度证明，她似乎有话要说，却迟迟没有开口。
阿斯翠亚不愿成为他们视线的焦点。她多希望嘉维尔也能突然出现在这里。
小精灵只能选择向加利安身边躲去——毕竟“陛下”和“冕下”是严肃和陌生的，可“老师”却是亲和的。她将整个自己裹在他的长款外套里，只露出一只眼睛来观察他们的反应。
她想，仁慈的精灵绝不会忍心将她揪出来。九岁的精灵拥有与五岁人类近似的外表，这足以唤醒他们身上的所有感性了。
可加利安毫不犹豫地掀起外套，他将自己唯一的学生暴露在灼热的视线中，向后撤了几步。他在圣殿的一角，笑得眯起了眼睛。
那天的阿斯翠亚明白了，有些精灵是会表演的，就像戏剧里的人物。
「看不穿啊、看不穿……这便对了。」女人终于开口，声音却不似天鹅绒斗篷般细腻，相反，更像密林中活了上万年的老树，「不自量力的孩子，从来讨不到糖吃。」
她凝神“注视”阿斯翠亚，像在赐给她神圣箴言。
可阿斯翠亚此时不想听任何道理。她无措着、委屈着，渐渐有了怒气。
“冕下，我哪有不知量力？陛下问我看到什么，而我看到了——阿斯加仑白宝石，闪耀着最纯粹的星光，它是林地王国的传世之宝，是整座森林的心脏，仅此而已。”
又是一声轻笑，这表示瑟兰迪尔对阿斯翠亚格外满意。除了学识与胆量，他最满意之处在于，她能使塞勒涅那张不讨喜的嘴闭上。可这也并非是瑟兰迪尔带她来此处的原因，不是炫耀、不是刁难。
他只是帮她闭上眼睛。
阿斯翠亚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圣殿的，她只记得、瑟兰迪尔递给她一面镜子。他说：“看穿他人之前，先看穿自己”。可面对光滑的镜面，就像面对瓦尔妲的星光，那是她力所不能及的事情。
那精灵王还说了，说在融入一个群体前，最好先弄清自己。阿斯翠亚不知这话的明确指向在哪，但她隐约觉着，这事和“星女”脱不了干系……星女？星女是什么东西？
大约是个名字。是她的吗？
白色堡垒内有着可爱的昏黄，石梯上飘着干燥的、土壤的气味，随处可见的枝形装饰与真实生长的藤蔓、都透着一股深沉的木质香。真长啊！一百年将多么漫长，长得就像眼前这条回廊。
莱戈拉斯与一只女精灵出现在回廊的另一头，他们身着印着花纹的、银白色的便衣，在昏暗中显得不容忽视。装作不认识那位殿下是极其不礼貌、不明智的，所以阿斯翠亚只能暂时停住思考，也甩开在圣殿中堆积起来的各种情绪。
“殿下——”
小精灵行礼时紧紧贴着墙壁，手指扣着墙上的植物枝干。她希望他们两个能无视她。就将她当做这笨拙的、墙体的一部分，而绝不要看过来。不要投来热情的目光，用一双灵动的棕色眼睛……
“晚上好。”
听到女精灵的声音，阿斯翠亚勉勉强强扯出一个微笑。
而在她抬起头、想要做出回应时，却突然感觉脚下腾空了。是巨鹰要将她抓走了？可不是巨鹰。阿斯翠亚被抱起、坐在了精灵的手臂上。哦，可不是巨鹰。
是「莱戈拉斯殿下」。
她终于看清了。
相比瑟兰迪尔，莱戈拉斯的眉更细，生在更高的位置，离那鹿似的眼睛有段距离。他脸上的棱角固然分明，但微笑总是能中和那种钝感。于是莱戈拉斯绝不像瑟兰迪尔那般严肃，也无法在下一刻就变得愤怒。
“你叫什么名字？”莱戈拉斯对她讲的是通用语。他从苏拉纳嘴里听说了，这是个森林新生的、自己走来的孩子，她或许还没学会任何东西。
“是的，我有名字。”阿斯翠亚点点头，“我叫星女。”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让她自己有些恍惚，也让那两只精灵的表情有了精彩的变化。
莱戈拉斯轻轻蹙了蹙眉，而陶瑞尔想要触碰的手就突兀地悬在半空，像是食人妖被日光给石化了。她另一只手掌中有东西在晃动，可阿斯翠亚没看清。
“星女”是什么？
阿斯翠亚忽然看见、或是想起，在白花花的雪原上，她坐在一群、个子比她高不了多少的生灵中央。她睁着眼睛观看、充当他们那儿的智者……在乱石丛生的峡谷里，她蹲在一只巨鸟的羽翼下……
那些过去慢慢离开，像倒流的瀑布。她是否忘了什么，还是一点儿都没忘？
长久的寂静中，莱戈拉斯率先回过神来，他仰头问那小精灵：“可苏拉纳说你叫阿斯翠亚，不是吗？”他笑了，像一条融化的溪流，“可要是你不喜欢这名字，可以自己选一个，等你够了百岁。”
陶瑞尔顺势将手放下。她走近些，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不，我喜欢这名字，实在喜欢。”阿斯翠亚立即否认，连着摇了好几次脑袋，“虽然、而且……可我一定就是要叫这名字的，我叫阿斯翠亚。”
这可是赐名，是国王给的。
那位殿下并没说什么，只是转过头，与后方的陶瑞尔相视一笑。圣殿的星光依旧明澈，石梯上的脚步声比水滴更轻。那声音一路向上，渐渐去往塔顶。
“几岁了？”
“九岁。”
“加利安是你的老师？”
“是。”
“他人还不错吧？”
“嗯，大多数时候。有时……勉勉强强。”
阿斯翠亚一路都向后看着，陶瑞尔时不时冲她投来一个微笑，而她会因此害羞抿起嘴。从那红发精灵的、暖棕色的眼中，小精灵看出了同苏拉纳一样的热情。她听出了陶瑞尔与嘉维尔算作同事，虽不在同一支小队中。
到了塔顶这扇熟悉的木门前，阿斯翠亚被精灵放下来，双脚落了地。星光的摇晃间，她将手抚上心口，用新学会的致意、对莱戈拉斯与陶瑞尔表达感谢。她伸直胳膊、拨开门上虚设的锁，又回头看着那女精灵，莫名有些不舍。
「晚安，陶瑞尔。晚安，莱戈拉斯殿下。」
阿斯翠亚暂且没得到“晚安”，但她瞧见陶瑞尔蹲下，将双手捧到了她眼下。
摊开的手掌中，一只纯白的小鸟展翅欲飞。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束星光（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