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此年 ...
-
元安十二年秋，安兴叛乱，第二夜叛军便直指十里外的竹州。朝廷内部早已自顾不暇，后又有外族入侵，内忧外患，世间自此烽烟四起，大孟不复。
竹州的敌袭在夜半来得突然，这夜正是殷夭离开的第四夜，丛游被惊醒时，城内已然乱了，远处火光兵刃、嘈杂呼喊，他只提手带上了殷夭的画像便离开。
为了便于携带，他只能将它折起来，贴身存放。
竹州人这夜自梦里醒来，也是永远从梦里醒来，普天之下，再无可以供人藏身的梦乡。
丛游住的地方偏，他自城东人烟少处出城离开，运气好，各人奔赴，叛军也暂未顾到这边来，他没遇到太多阻拦。
赶赴至天明，丛游终于得以询问过路的避难人，方才知晓今夜竹州乱起于安兴乱。
他心头巨震，只因谈七山正处安兴与竹州之间。
丛游逃离了竹州，反而却向谈七行。
傍晚到达了山脚，此山不高，他不久便登顶。然而他赶到时，山间寺庙早就全空了，只留下满地残破，贡品香火一应扫劫一空，还有地面墙壁沾着少许已然干涸的血迹。
四下寂静寥落，不见一人。
他在哪？
竹州必然不可能再回去。
所以他会去哪儿？
丛游发怔，他不认为殷夭已然出了事，但也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殷夭与他离散了。
他该在见到那句诗时就来谈七山的，至少他们现下能待在一块儿。
他从寺中出来，站在山石中，拿出贴身放好在身上的画展开，抚了抚，然后往竹州所在的方向俯视而去。
竹州的火光若隐若现，在夜色里显得亮堂，一如仿佛还在昨日的水灯会。
丛游在竹州的这半年好像一场凉薄的梦，梦醒了，就什么都消散，只剩下手中的一片轻软的纸，纸上载着梦中人的画像与情诗。
·
丛游醒来时，殷夭的妄已经因为天明消散而去。
昨夜的妄格外地长，简直像之前很多天的琐碎片段的整合，他在里面竟然直接过到了天亮。
他坐起身，指尖触碰上面颊，他摸到自己的眼睑处有一些湿意。
身边的殷夭还在安静地睡，他一般要等天亮一会儿才会醒来。
丛游便静坐了一会儿，从袖中夹层拿出一个小盒子，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张被折起的纸，展开，纸上是很多年前的殷夭的那幅画像。
画被保存得完好，但不可避免地显出旧意，颜色有些褪暗，但殷夭在纸上的情态并没有被时年一并吞了去，依然那样鲜活。
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察觉到身边的殷夭动了动，就把它折好又放了回去。
起床后殷夭要出去采摘些做颜料的植物，丛游便独自进了书房，站在书架前翻看，并细思起昨日所得知的。
昨日所知，骨头是关键，左胸第五根肋骨是特殊的。
这些天这里的书他早已都看过了，殷夭也说书架上是桃花源中所有的书，而书又恰好都是异闻传说，那这处桃花源和骨头的缘由可能就藏在这里。
他循着印象把第一遍看时留意的那些有疑的篇目重新扫过，又从中重点挑出所有有关骨头的故事，终于看到某篇寥寥记载的几句符合情形，它记的是一种名为桃骨的异骨。
桃骨，天生异香，有此骨者容色倾世，罕见之，或百年一出。
有关美人的篇目多，骨头的篇目也多，但既有美人又有骨头的，只这桃骨最像。
他想想这儿的鬼的样子，包括殷夭，少香、引慕、居景，亦或是其他人，姿容倾世，确实如此。
这里的鬼，或许都是生前有桃骨的人，因桃骨被困于此。
而殷夭又如此钟情于他左肋骨那根特殊的骨头，为何？若因桃骨而困，那必然对桃骨执着。
他摸了摸自己的这块地方，难道这里就是桃骨，难道自己也有桃骨？
可桃骨罕有，有它的人大多都不同朝代，而他与殷夭则是同代人。
但也不排除凡是都有例外，更何况书中记载也不全然准确。
此书偏僻，名为《北异杂言》，上面的记录颇为杂乱，多是奇物怪器，一页便能有十几条，字迹潦草，关于桃骨，只言于此。
放下书，犹豫片刻，丛游又抽出了最开始看的《传代记本》，直接翻到最后。
他先前就留意了，在《传代记本》最后一位执笔人停笔之后，莫名地空出了五六页空白的纸。
若说它们本是留给作者的后续写记，然而作者突然逝世，就此空出，那倒也说得过去。
怪就怪在，这最后五六页的纸上面有许多划痕、折痕，离近了，还隐隐能嗅到一丝几不可察的血腥味。
丛游蹙了蹙眉，拿着它沉思。
这几页上面绝对记载了重要的事物，但为了不暴露，被桃花源故意抹除了，故而他什么都看不见。
“丛游。”殷夭自外边回来时，手上挎着一个篮子，他进了书房，看见他的神情，疑道，“你……为何皱眉？”
殷夭此时神情自然，面上半点也无昨日的那番异样或恹恹，像什么也没发生。他随意地把篮子放到桌上，走到他面前。
“没事。”丛游掂了掂手中那本志怪，“看到个悲凉的故事，有些入神了。”
殷夭点头，没有太在意，只说，“你对这些书很感兴趣，我见你总是看。”
然后就又向他要个吻。
丛游把书放回去，亲了他。
他现下明了了，殷夭从不主动，只因他眼中的丛游只有骨头，不太能主动对他做什么亲密举动。
而他一直盯着摸着的、执着的地方，是丛游身上的那根桃骨。
丛游以舌尖抵开殷夭的唇缝，他顺从地启唇。丛游在他口中绕过一圈后便退了出来，分开时还轻轻咬了一下他的嘴唇。
但丛游没有就此放开他，而是就着这个姿势转而轻轻地亲上他微微泛红的眼尾。
他尤其喜欢吻殷夭的眼尾。
殷夭也喜欢他这么做，这像一个深吻后甘美的温存。
吻罢，他们同立书架前，相视得温柔。
“这里的书你若是看腻了，就与我说，想看什么也说。”殷夭嘴唇还被亲得红着，开口道，“我自会给你拿来。”
丛游摇头：“这些足矣。”
“那想吃些什么？”殷夭牵他走到桌边。
“想吃桂花糕。”
殷夭笑了笑，他立在篮子边顿了三息，再打开篮子，果真从里面拿出一碟桂花糕。
丛游对此见怪不怪，已然习惯。
他观察出，也已试验过，在桃花源想要什么都能被满足，若想要一样事物，只在心中默念三遍，被桃花源感应到，它就会自然出现在手边。
他想他们第一次在桃花源做时忽然在桌上出现的软膏也是这样来的。
方才丛游若是向殷夭要书，应当也是这么来。
但丛游没要书，他只是觉得，在他来时便本就存在的书本里，更有可能会有他想要的东西。
丛游拿起一块桂花糕放入嘴里，一吃就知这是极好的手艺，桃花源给他们东西向来毫不吝啬。
糕点不算太甜，口感软糯细腻，桂花的香气自然，吃下一块鼻息之间都漫出好闻的花香。
其实在这里并不需要吃东西，但满足口腹之欲也未尝不可。
用完桂花糕，丛游便说再去湖边逛逛罢，殷夭也自然地答应了下来。
来到了湖边，远远就看到那岸边已然站了两鬼，不知在做些什么，一个是引慕，另一个是居景。
“是源主。”引慕看到他们来，扯扯居景袖子。
“你们这是在？”殷夭问。
“引慕方才有个匣子不慎落入湖中。”居景回身面对他们答，“可他不会凫水，我正巧路过，便请我替他捞捞。”
“这匣子于我意义非凡。”引慕补充。
“那你们捞上来了么。”殷夭问。
“不曾。”居景道，“我好像会水，但我似乎不记得怎么凫水了。”
殷夭便思索一番：“我好像也不太会。”
丛游心道怎么可能，清行他分明生于水乡。
只怕是被困桃花源，忘记生前事，这才没了曾经的经验，觉得自己不会了。居景亦如此。
正当几人无计时，丛游开口：“我会，我去罢。”
正好他有此意。
引慕松了口气，定下心来：“那便提前多谢了。”
丛游将外罩褪下，递与殷夭，随后他下了水，踩入水中，像打破了一面平静光滑的镜子。
这湖水凉得彻骨，渐渐没过他头顶，他往湖底沉。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此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