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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岂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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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中并没有很深,水也清,但奇怪的是,水虽然清,他们站在岸边时却看不透湖里,好像湖水本身就显出一层暗意,只能看到湖面之上的岸边倒影。
丛游在水里很快就见到引慕的匣子沉在底部。他将它拿起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湖底各处都查看了一番,但没有什么异样。
他只好先浮上去。
然而他破开水面,所看到的并没有预想中的三鬼和那多生兰草的岸边,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荒芜。
空空如也。眼前只有剩山土与枯草,熟悉的鬼、屋子、美景,全都不见了。
此处是何处?
丛游从湖里出来,他带出的水淋到土地上,洇出湿漉漉的一片,在四周干松的地上很显眼。
踏出一步,他只觉得脚下似乎有块硬硬的东西硌着,便蹲下身,拨了拨土,那块东西随之露出来更多。
是白骨。
丛游神情平静地在它四周不远处按按,不出意外地也摸到硬物,拨出来,还是白骨。
又走几步在远一点的地方探探,骨头,骨头,这儿四处全都是散乱的白骨,埋在黄土之下。
这里是坟山。
所以这里的白骨,都是桃花源中鬼的骨头吗?
他逛遍了四周,确认这里除了山形布局和他记忆里的桃花源一模一样之外,再没有什么其他东西之后,就又折回,又下湖水。
他试着从湖里回去,殷夭还在岸边等,他不好耽搁太久。
再次浮出水面,果真见的是殷夭,他面容略显焦急,看到他出来,松了一口气,赶忙把他拉起:“你怎的下去这么久,叫你的名字没有回应,我也看不见你。”
“我还以为你出事了。”他语气低低的。
“我找得久了点。”丛游很歉疚地解释,“在水里也不是很听得到外面的声音。”
随后他把捞上来的匣子交还给等在一旁的引慕,引慕失而复得,连连谢过。
回屋后,丛游只跟殷夭说他有些累,想午睡一会儿。躺在床上当然没有真的睡着,只是他想静静待一会儿。
他得好好捋捋他刚才的发现。
那口湖是否是一个媒介,或者说,一个通道,连接了两处地方,一个是荒凉的白骨山地,一个是如梦似幻的桃花源。
沉下湖去,再浮上来,就是这两处地方来回的方式。
而这两个地方的差距之大,仿佛两个极端,很难不让丛游想到,那坟山正是此地的真实样貌,那里埋着鬼的骨头。湖面正如镜面,照出全然相反的两处……
然后呢?
既然湖里与湖外是相反的,那么,当夜晚桃花源里布满妄时,湖里的坟山又会是什么样子?
湖外的妄里,既然是所有美好的过往,那么反过来,湖内的妄里,自然是……
丛游只消夜里再去一次,一切或许就明了了。
桃花源的那些妄中缺失或许全在里面。
傍晚时分,殷夭正要就寝,丛游却道还想去湖边看。
“来这儿许多天,还没见过月亮呢,我想见见湖天双月之景。”他说。
“可是夜里最好不要出去。”殷夭一副不太赞成的样子。
丛游只问:“为何?”
“不知道。”殷夭对此没有思考太多。
丛游便用唇轻轻碰了一下他的额头,“放心,不会有事的。”
殷夭想了想,妥协了:“好罢。”
下一息他倦了似的揉了一下眼:“可我有些困了,好像不能与你一起去了。”
“没事,你好好睡。”丛游敛了敛目。
随后他趁着桃花源的妄还没到来前便赶到了湖边,下去的那一刻,妄在他身后如约而至,但他已入湖水,没进妄里。
再浮上来时,坟山的妄则降临,全然铺现于眼前。
然后他一眼就看见一个人形仰倒在湖边,离湖很近,他看看那面容,竟是白日刚刚见过的居景。
她浑身是血,俨然是死去多时的样子,四肢不自然地折断,腹部大敞开来,内里的脏器流了一地,混合着大量的血涌出,这些血跨过岸,流入湖里,随后不见踪影。
在她尸身之上,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将她内脏掏空,然后慢慢将她的皮肉分离,完整地剥下来。
丛游没想到一来便见到这样的景象,他怔怔看上两眼,脑内轰然巨响,心快要炸裂开来。他不愿细思,视线逃避似地转向别处,然而随后是更多的类似的画面钉入他的眼睛里。
遍地是血、碎肉、内脏、人皮,散落在地上,分不清是谁的。
夜色出奇地黑沉,血肉尸首洒在荒土地上,本该看不清,但它们铺在眼中却分外清晰。
满地狼藉之上,躺着飘着许多人影,有些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有些则轻如薄纸地来去徘徊。
他看到有大红花轿被空抬着从他侧面飘过,风拂过吹动红纱,露出里面的鬼的小半涨苍白侧脸;他看到有鬼一身白衣,秉着烛台定定地站着哭,呜咽绵长如勾,磋磨耳畔。
有些鬼影见有生人来,血肉模糊地,直直朝他冲来,然而它们只是穿他而过,也如白天的妄一样,他碰不到妄里的任何事物。
他的猜想没有错,这湖是镜子,照着湖外的桃花源。
在微微的眩晕里,一个念头无端地随之出现在他脑海,在杂乱的思绪中显得异常清晰。
湖里,湖外。
夜晚时,湖外的妄出现,湖里倒影的另一个妄也出现。
白日时,湖外的妄消失,湖里也就没有倒影,没有另一个相反的妄了。
所以白天这里是荒寂的坟山,什么也没有。
丛游尝到这番熟悉的道理,想起曾经的一轮月亮,遍体生凉。
不知幸还是不幸,在这些辨得出的面孔里的,他暂且未见到殷夭。
他闭上眼睛,避免自己被这些骇人的景象干扰,循着记忆走步。桃花源里的布局他早已烂熟于心,脑海里浮现出一幅清晰的地形图,向东百步,走到了对应湖外他与殷夭居住的小屋处,睁开眼时,此处居然也立着一座一模一样小屋,果真是蹊跷之处。他奔向书房,直取书架上的《传代记本》,翻开。
书本前面所有的字都消失了,变为一片空白,直到他翻到最后几页。
入眼的是一片刺目的血红。这血都是字。
最后这五六页不再是空纸,而是以血写成的文章,上面的字体歪扭,每个字也大,像是在极大的痛苦中写下的。
丛游立时将它们迅速看过,看着看着,呼吸颤抖起来,他勉力平复自己,但失败了。
哈,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他竟看得笑出声,眼角洇开湿泪,随后这泪落下来。
他寻了那么久的执念,原来是这样。
“丛游。”
正当他沉浸在那些暗沉的红色字句构成的缘故里,身后忽地传来一道低低的呼唤。
这声音丛游最是熟悉,是殷夭的。
丛游一顿,缓慢地回过身来,那一刻他内心竟胆怯。
他见到眼前的殷夭。他此时的样子,与平常时刻的生动鲜活大不相同。
殷夭的脸色过于苍白,这样就越发衬出他的眼睛与头发的黑,黑色白色愈加分明,令他透出股渗人的美,但死气沉沉。
他现下的模样,居然与丛游曾在那场梦里见过的样子一样。
丛游看见此时的他,口中似有千言万语,但一句也挤不出口。
然后殷夭开口了,他说的是:“你是谁?”
这一瞬,丛游的话语中漏出些不可置信:“你不认得我?”
殷夭静了两息,似是在回忆,接着说:“不是很记得了。”
可你方才叫了丛游这个名字。
丛游刚想将这话问出口,殷夭便先道:“可我死前喊过你的名字。”
这样啊。
丛游静立三息,想明白缘由。
也是,是他脑子正乱,没立时反应过来。
正面那妄里的殷夭忘记了苦痛,反面的妄里的殷夭也就只记得苦痛。
有关丛游的记忆都是美好的,所以这里的殷夭甚至不记得丛游。
“……”丛游用力看着眼前人,连说话都艰难起来:“那你,如何认出我是丛游?”
“不知道,我看见你,就觉得你是丛游了。”他答。
“我生前必然认识你吧。”殷夭有他自己的逻辑,“那你能带我出去吗,我在这里很痛,不见天日。”
有多痛,又为何痛。丛游想知道,又不想知道。
可这由不得他,下一瞬,殷夭忽地重重倒在地上,他像是被看不见的东西死死按住,而他的双眼盯向丛游,从始至终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