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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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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境的天空,终于不再是铅灰色的绝望。浑浊的洪水退去,露出满目疮痍的大地,但新的生机正在泥泞中顽强萌发。临时搭建的棚户区井然有序,新修的堤坝如同沉默的卫士,蜿蜒在曾经肆虐的河道旁。疫病被有效的隔离和简陋却及时的汤药死死扼住,不再蔓延。以工代赈的汉子们喊着号子,汗水砸在重建家园的土地上,眼中有了光亮。就连空气中弥漫的,也不再仅仅是腐泥和绝望的气息,多了一丝炊烟的暖意和草药苦涩的生机。
萧静深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俯瞰着这片他用尽心血、几乎熬干了自己才换回一丝喘息的土地。身上依旧是素色的布衣,洗得发白,沾着难以洗净的泥点。原本清俊绝伦的脸上,染上了风霜的刻痕,眼下的青影浓重,嘴唇因缺水而干裂。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星辰,倒映着下方劳碌却充满希望的人群。
数月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他几乎忘了自己“戴罪之身”的枷锁,忘了身后如影随形、目光冰冷的监军沈砺。他像一个真正的医者,用他那篇策论中勾勒的蓝图为骨,以自己的血肉为引,硬生生在这片炼狱之地,熬出了一剂救命的药。
沈砺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半步,依旧是一身冷硬的玄色劲装,面容如同铁铸,没有任何表情。他手中捧着一卷明黄的圣旨。
“萧大人,”沈砺的声音如同金铁摩擦,毫无波澜,“陛下谕旨,南境赈济初定,功勋卓著。着令即日启程,回京复命。”
回京。
这两个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萧静深心中漾开复杂的涟漪。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拂过衣襟下那个早已结痂、却依旧隐隐作痛的伤处——那是临行前夜,李玄胤强横的拥抱留下的印记,连同那撕裂衣袍的屈辱感,从未真正消散。京城的宫阙,王府的囚笼,还有那个玄衣帝王深不可测的眼神……一股沉重的、混杂着戒备与莫名悸动的情绪悄然漫上心头。
他接过圣旨,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锦缎。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怅然。他救活了这片土地,却不知回到那座金丝笼中,等待他的又是什么。
“有劳沈将军。”萧静深的声音带着沙哑的疲惫,却依旧清冽。
回京的队伍在晨光熹微中启程。轻车简从,除了必要的护卫和几名协助处理后续文书的小吏,便是沈砺率领的一队精锐亲兵。马车摇摇晃晃,碾过尚未完全干涸的泥泞道路,将那片刚刚复苏的土地渐渐抛在身后。
越往北行,战争的痕迹便越少,官道渐渐宽阔平坦,两侧的田野也显出几分富庶景象。然而,萧静深的心绪却并未因离开灾区而轻松。他靠在颠簸的车厢壁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闪过南境灾民枯槁的面容、孩童清澈却带着饥饿的眼睛,以及……京城里那些高门大户朱门酒肉、歌舞升平的景象。他那篇被焚毁的策论,其中关于抑制豪强兼并、改革盐铁专营、清丈田亩、重定税赋的条陈,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烫灼着他的心。他知道,自己触碰了最根本的利益,南境的功绩,不过是暂时堵住了悠悠众口。
“大人,前方是‘落鹰峡’,地势险要,需谨慎些。”车外传来护卫低沉的声音,打断了萧静深的思绪。
落鹰峡。两山夹峙,官道狭窄,如同咽喉。怪石嶙峋,古木参天,浓密的树荫遮天蔽日,即便在正午,光线也显得幽暗阴森。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潮湿腐败的气息。
沈砺骑在马上,行在队伍最前。他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缓缓扫视着两侧陡峭的山崖和茂密的丛林。手,已无声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之上。经历过静园刺杀的他,对任何异常都保持着极致的警惕。
马车内的萧静深也瞬间绷紧了神经。南境的磨砺让他对危险有了更敏锐的直觉。他悄然握住了袖中暗藏的一柄短匕——那是他离开南境时,一位被他从瘟疫中救回的老匠人偷偷塞给他的。
车队缓缓驶入峡谷。车轮碾压路面的声音在幽静的山谷中被放大,带着沉闷的回响。两侧的山崖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巨大的阴影,压迫感十足。
就在车队行进至峡谷最狭窄处,两侧崖壁几乎触手可及之时!
“嗡——!”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弓弦震动声,毫无征兆地从左侧高崖的密林中炸响!并非一支,而是数十支强弓硬弩同时激发!凄厉的破空之声如同鬼哭,撕裂了峡谷的宁静!
目标并非护卫,也非沈砺!
所有的箭矢,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嗜血的蜂群,精准无比地、铺天盖地地攒射向萧静深所乘的那辆马车!箭头闪烁着幽蓝的光芒,显然淬了剧毒!
“敌袭!保护大人!”沈砺的暴喝如同惊雷炸响!他反应快如闪电,腰刀瞬间出鞘,化作一片泼水不进的雪亮光幕,同时双腿猛地一夹马腹,战马长嘶,竟迎着箭雨,不顾一切地冲向马车!
“笃笃笃笃——!”
“咄咄咄咄——!”
密集如雨的毒箭狠狠钉在马车的车厢壁上!厚实的木质车厢瞬间被射成了刺猬!几支力道极强的弩箭甚至穿透了车壁,带着幽蓝的寒光,擦着萧静深的身体深深钉入对面的车壁!车厢内木屑纷飞!
萧静深在弓弦震响的刹那已猛地伏低身体,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数支透壁而入的毒箭!冰冷的死亡气息擦身而过!他心脏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
“杀——!”
几乎在箭雨落下的同时,震天的喊杀声从两侧密林中爆发!数十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扑出!他们并非训练有素的军人,穿着各异,有短打劲装,也有绸缎华服,甚至还有穿着粗布麻衣的,手中兵器也五花八门,钢刀、铁尺、锁链,甚至还有锄头!但个个眼神凶狠,带着一股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和贪婪!
他们根本无视沈砺和精锐护卫的拼死拦截,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目标只有一个——冲破阻挡,杀死车厢里的人!
“挡住他们!保护萧大人!”护卫统领目眦欲裂,率领亲兵结成阵势,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瞬间就有护卫被砍翻在地!
然而,这些刺客人数众多,悍不畏死!他们如同潮水般涌来,用身体硬撼护卫的刀锋!一个倒下,立刻有更多的人扑上!他们口中嘶吼着混乱而充满仇恨的话语:
“就是他!那个要断我们财路的萧静深!”
“杀了他!盐引不能动!田地不能量!”
“放贷收息天经地义!凭什么要改!”
“兄弟们上啊!宰了这狗官!赏金万两!”
盐引!田地!放贷!
这些充满铜臭和贪婪的嘶吼,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浇灭了萧静深心中因赈灾成功而燃起的所有暖意!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不是靖安侯!不是朝堂上那些明面上的政敌!
是那些隐匿在繁华背后的庞然大物——掌控盐铁命脉的巨贾!是兼并良田万顷、吸食民脂民膏的豪强地主!是靠着高利贷盘剥百姓、富可敌国的钱庄主人!
他那篇被焚毁的策论,早已不是秘密!其中的内容,如同最锋利的刀刃,悬在了这些人的头顶!南境赈灾的成功,更是证明了他那些“纸上谈兵”的方略,有着足以颠覆他们根基的力量!他们被真正的幕后黑手煽动、蛊惑,用万两黄金买凶,要在归途上,将他和他的“药方”,彻底扼杀!
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滔天的愤怒和一种近乎荒谬的悲凉,席卷了萧静深!他救下了数十万灾民,却成了这些吸食灾民血肉的蠹虫眼中,最大的威胁!
“噗嗤!”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在车外响起!
是沈砺!他为了替马车挡开侧面劈来的一把淬毒钢刀,肩头被一个悍不畏死冲上来的刺客用铁尺狠狠砸中!纵然他武功高强,护体真气卸去大半力道,肩骨也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玄色的劲装!
沈砺闷哼一声,身形微晃,但手中的腰刀却更快更狠!刀光一闪,那砸伤他的刺客头颅冲天而起!热血喷溅了他一脸!他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反手一刀,又将一个试图攀上车辕的刺客拦腰斩断!如同浴血的修罗!
“大人!待在车里!”沈砺染血的声音嘶哑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继续在马车周围掀起腥风血雨。
然而,刺客太多了!而且目标明确,悍不畏死!他们看出了沈砺是最大的阻碍,竟有十几人同时舍弃了护卫,如同疯狗般扑向沈砺!刀光、锁链、暗器,不要命地朝他招呼!
饶是沈砺武功卓绝,在如此疯狂的围攻下,也瞬间险象环生!肩头的剧痛影响了他的动作,一道淬毒的飞刀擦着他的脸颊飞过,留下一道血痕!他被迫后退一步!
就在这一瞬间的缝隙!
一个身材矮小、动作却异常滑溜的刺客,如同泥鳅般从混战的人群缝隙中钻出!他手中握着一把泛着诡异绿光的短匕,眼中闪烁着疯狂和贪婪的光芒,狞笑着扑向马车车门!
“狗官!纳命来!黄金是我的了!”他嘶吼着,短匕带着腥风,狠狠刺向车厢门帘!
车厢内,萧静深瞳孔骤缩!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之近!他甚至能看清那刺客眼中扭曲的贪婪和匕首上幽幽的绿芒!